我发觉我真的是一个很懒的人,信誓旦旦预先计划好的许多事情临了就忽然以千百种有意无意的理由去遮挡推脱,然后理直气壮地劝说自己太忙事太多,有些事情必须推一推以后再做,但到了前说的以后则又有更多的理由去再次劝说敷衍,长此以往形成恶疾,所经历之事也渐渐都淡忘了,每每自我批评之时只觉自己无耻,但又确实无可奈何:一时的振作自省实在难以战胜人性的大弱点。由于此,我确乎是错过许多文字修行的,第一次打工一个月,说着每天写日记,完了大总结,现在还没影儿。今年六月四号下暴雨,联想到往年的相似情境,晚上躺床上浮想联翩,掏出手机写了六七百字,现在还没收尾……想我平日对文学的尊敬与信仰,实在羞愧难当,你看,忽然我发现我又在做自我批评了……就在刚刚,我隐约记得我上大学以来好像是经历过一次军训的,充实又怪异,也早早貌似说要写一写,但一盘算也已经过去多时了,不消说:我又准备无耻地将之忘却了。
军训早就领教过了,在初高中两次开学之首,不先上课先来一两个星期的军事训练,好似古时牢里的杀威棒,进牢不消言说先吃一百杀威棒,顾名思义:先杀杀你的威风。初高中两次军训的苦楚,如今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觉那时年少胆小,也傻,教官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军姿一个小时价站,站的双目眩晕两脚掌黏在地上抬不起来,哪像现在教官一转身就要迅速地活动下胳膊腿脚朝对面的女生扮鬼脸嬉笑,更严重的是那会儿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政治自觉性与正确性,只觉站一个小时军姿是在考验自己的耐力与意志坚强度,就算坦克照面开过来也纹丝不动,也觉得自己一个小时军姿都能坚持下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功呢?那时的荒诞逻辑现在想来,颇为滑稽好笑:但那真的是我曾经的想法呀。
我所在的大学开学算迟的,本来窃窃私喜以为可以免除军训的羁绊而一跃迈向诸生口口称颂的大学嘉年华,但开学报到即领受了学校给发配的迷彩服,哭丧着脸双手接受扔回宿舍,晚上躺床上满脑都是高中军训时的大太阳,第二天一早就换上那身衣服了,浑身只觉不自在。我本是个嘻嘻哈哈不羁的孟浪之人,一贯不爱想统一答案喊统一口号穿统一服装的,但囿与俗世,总是不可能纯粹地想我所想穿我所穿,课本背了多遍校服也穿了好几年了,如今进了大学再次着统一的迷彩服听统一的命令做出统一的反应,马上就能适应情境进入状态,就像我本该穿那身皮似的。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一向不听威权命令的我也混在一摊青蛙色的迷彩中立正稍息左右转,面部表情僵硬不敢笑,如临要事。
军训的各种自然是累,每天六点半从床上爬起如厕洗脸整合起一宿舍的人跑下去塞两口早餐就已经快要迟到了,口中说着不急不急,但远远看见教官立在那里,心里慌了,拔腿就往集合点跑,活像小学生干坏事忽然遇到严厉的班主任。跑过去如若哨声未响还好说,一旦迟到就得下蹲十多分钟作为惩戒了。一天军训分上下午,各是三个小时多的样子,但基本军事科目也就那几个内容,一个星期就能学的差不多,但时间充裕啊,怎么办?只有重复再重复。军训的种种身体苦楚我倒是能承受,但生性最讨厌无趣,因此最后的那几天之于我,顶顶煎熬。我得收敛自己走路的样子,跟着队伍一齐走齐步踢正步,多年的浪荡导致我是完全不会一本正经走路的,所以感觉格外吃力,好在混在一摊迷彩里面,像找到了掩体,教官完全发现不了我的懈怠与应付,我在里面优哉游哉地装。我想着若我走在第一排带着他们走,整个队伍都要被我带坏的。我混在里面,假装正经,憋着一口气走完了半个月的军训,闭营那天一口气全呼出,真是高兴疯了,伙伴着一伙同学又喊又叫,全然不顾颜面,就像住了几年渣滓洞忽然革命胜利一般。
我完全不喜欢集体这两个字,自认为我们被它蒙骗太久,以至于真的就忘了我们自己,视死如归地投入集体主义的大熔炉,削峰填谷抹平棱角,每个人都眼神空灵思想单纯,就像一台机器上的一堆螺丝钉。我以前也老爱提些什么集体凝聚力之类的宏大话语,总觉一个人若加入一个集体,那他就不只是他自己了,他必须处处为集体着想,舍小家而为大家。但是多次的集体活动完全打破了这种定调,我发现人们因为某种共同目标聚成集体只是为了解决每个个人的利益问题,所谓集体凝聚力只是一句空话,它完全不会为所有人谋利益,反而有可能做了野心家的枪。你若不信,试看四人帮之崛起繁荣历史就明白。人们混在一个集体中,处处以集体的名义行私利,并自欺欺人的认为一切为了大家。更严重的是人们自觉不自觉便会变成自认威严的执法者,对那些与他们集体相异的孤立个人口诛笔伐,强迫其与集体保持一致,这是很恶略的问题,但被多少人视为理所当然?但没办法啊,虽清醒如我,但还是必须进入集体,否则我将无法生存。例如此次军训,我不能不参加,也不可能单独请人给我训练,只得混在里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严防着无畏的无知者对异端的同化。
我之于军训的理解,其实就是一伙年轻人聚在一起玩。往常我们是聚一起吃饭喝酒唱K,只不过这一次略微枯燥。我们站在一块听从一个人的指令,立正稍息齐步走,彼此顾盼对齐。一两个人犯错误连累一个群体受惩罚,虽觉不厚道但都无怨言,只得口中骂着教官默默下蹲。站累了汗流浃背忽然听到休息的长哨迫不及待欢呼坐下,相伴喝水上厕所。一齐围成圈做游戏听教官讲大学时代跌宕的罗曼史,欢笑阵阵。一听到开始训练的哨声本能反应迅速站直,全然不管帽子还歪着腰带也没系上,双目平时前方,异常坚毅。平日我们玩的是开心,军训玩的是苦难。年轻人总是爱玩的,我特别喜欢年轻人天性中的悠然与苦中作乐,虽然不是人人都有,我就见过超量完成教官训练任务并感觉荣耀的傻人。欧亨利小说有一种叫做“含泪的笑”,用来概括军训,贴切不过。常年受集体主义教育,我们这个群体完全感受不到穿统一衣服这一微小举动背后昭示的大荼毒,但天性难挡,即使再统一,也难免会不由自主地不自在,集体作业不折不扣地执行,但心中也只觉得是一种玩耍,全然没有那么神圣严肃。记得教官要每晚写当天的军训感言并言说翌日要检查,其实我们未以真心对待军训,只当是嘻嘻哈哈,哪有什么真情实感可以写下来呢,就像你对着一个不喜欢的姑娘说情话,于是便应付,同宿舍六个人互相抄写一个话题,互相商量字面不可写的相同如何说空话,所谓换汤不换药,晚上熄灯后六个人面面相觑按顺序写下互相宣读,笑声阵阵,想象着教官第二天批阅时的面部表情入睡,现在想来,滑稽又可爱。
军训其实就是一伙年轻人往日嬉笑玩耍不正经惯了,忽然被要求收敛品行斩断刺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压抑一段辰光以待日后的更加放纵。官方解释“军训的目的是通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提高学生的政治觉悟,激发爱国热情,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培养艰苦奋斗,刻苦耐劳的坚强毅力和集体主义精神,增强国防观念和组织纪律性,养成良好的学风和生活作风,掌握基本军事知识和技能。”(摘自百度百科)并且煞有介事地追溯到西周的乡学生与国学生“习射驭车”,搞得军训好像很有一种历史使命感:你看,老祖宗就是这么做的呀。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一向理解不来,不可能的,军训唯一的效应可能就是反面警诫年轻人受拘束的生活有多么无聊难受,从而造成一种厌恶与反弹。与政治训练完全不沾边,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完全相异于他们的父辈了,不管你承不承认,他们不可能因为十天半个月的集体主义培训就完全迷失自己踊跃成为那颗“螺丝钉”,我们的军训初衷在这一点上完全失败。本来是想培养一批老实听话服从命令的乖孩子,但后果却是塑造了所谓十万嬉皮,物极必反的真理颠不破。
最后说一个故事。军训时我右边的一位仁兄穿着整齐身姿挺拔眼神单纯昂然,典型的好孩子,教官说一他绝不说二,教官规定正步脚尖离地十五公分他绝不低于十六,走起路来双手直挺摆动,平日站立也绝对军姿并且老是爱纠正周围人的动作姿态错误。有一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凑过去对他说:“哥们儿,何必那么认真呢,其实就是应付……”他表情依旧坚毅,不住地点头并鄙夷地白了我一眼:“呵呵……应付……呵呵……”然后迈过头不看我,身体依旧是军姿。当时我脸皮厚没有多说话,心里也只替他感到悲凉。但军训满十天以后,我忽然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也会在教官转身之后耸动肩膀把脚放在地上歇息下蹲时换脚作支撑,并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与我们一齐偷懒应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转变过来的,但那时,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炎炎夏日,我们的教官连喊了好几天口令,嗓子喊哑,但又不能停下来,此去几日声音嘶哑不能发声,记得有一天他向我们道抱歉,心情烦闷紧张不小心口误:这几天把哑子喊嗓了,大家多多包涵。众皆哄笑,开了好几天这句话的玩笑,教官听到也只是苦笑。现在坐下来回想那时的情景,只觉我们浩浩荡荡军训半个月,若要用一个词来总结,也只有“哑子嗓了”最合适了吧。
是为哑子嗓了记。
201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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