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柳扶风似的老娘如今坐起来了。因为水肿,她的面部呈现出骇人的光亮,岁月曾毫不手软送给她的褶皱已全然无踪,那对曾经好看的双瞳也几乎只剩下一条缝隙。面色焦黄的老娘身后靠着被垛,嘴巴咧出一道口:“来,妮儿,娘给你梳辫子。”她拍拍身边的炕沿,应该笑了。
发怔的花妮被陈楞子猛然从身后推了一把,趔趄着趴到炕边,还没来得及反应,老娘责怪的声音就掉到炕上了:“哎,你这个当哥的,别老欺负她。俺还指望你以后护着她呢。”
陈楞子缩起脖子,把头垂下去,眼泪“啪嗒”掉在鞋面上,砸起一小股烟来,他呜咽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娘,俺记住了。”
老娘确实笑了,尽管眉眼唇都变不出其他形状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笑了。
她把木梳端在手里,从炕边的小水碗里蘸一下,贴着花妮的头皮就开始梳了。一边梳,嘴里一边念叨着:“汉中啊,咱姑娘这头发多好。你瞅瞅,一把攥不住。”
“嗯,就像你年轻那时候。”老爹的嗓子哑了,“你刚嫁到咱家时候,都说你头发好。”
“是啊,汉中,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呢。”她的手没有停,花妮的大辫子已被拧出了模样,“那么好的辫子,俺剪了,只为换几个钱。”两行清泪从她锃亮的脸颊淌下去,“汉中啊,其实剪完辫子俺就哭了,舍不得。”她又笑了,“但咱可说好,花妮,不,巧英的辫子可不能剪了。”此刻,大辫子已丝丝顺顺躺在老娘手里,“像俺,留着。”她的手从花妮头顶一寸寸摸下来,“真好哇,这日子,娘都没过够咧。”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而,那却又像是死一样的沉默。
“安安,来大奶奶这儿。”老娘一招手,小孙儿便翻上了炕。她抱起安安,闻闻,捏捏,摸摸,再把脸贴到孩子脸上,无泪,嘴里只念叨着“好啊,真好。眨眼工夫俺孙儿就长大了,来,再喊几声大奶奶听。”
安安稚嫩的声音把老娘裹起来了,一声脆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安安喊,老娘应,她说:“俺的乖孙儿,等大奶奶走了,你要是想俺了,就这么使劲喊,俺啥时候都能听着。听着了就回来看俺乖孙儿。”她把他揽入怀中,轻拍孙儿的背,又小声说,“快快长,孝敬爷爷啊。”
松开怀里的娃儿,她再喊儿子交代一番后,便与所有人定下日后的安排:第一,老爹不必在棺材板上花许多钱,没得必要;第二,家里的钱悉数交予陈楞子保管;第三,守丧只需百天,老爹务必给儿子寻门亲事来,只要不聋不哑不傻不缺胳膊少腿儿,儿子不许不应;第四,只要兄长在,就必须管妹子一天。“都记住了?”坐了许久的老娘显露倦意,“家里头没个操心的女人不行,记住了,记好了,他爹。”她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把头发往耳后捋了捋,“把俺扶着躺下吧,俺累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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