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枚铜戒

如桂花一样活着

       这世上的财富珠宝，有可用数字表其价值的，也有不可用价格来估量的，譬如我珍藏的一枚铜戒，于旁人来讲，一文不值；于我来说，有价难寻。

       它，是爷爷留给我的。是老人留给我的念想，亦是我思念的落脚点，是老人留给我的宝藏，亦是我灵魂的归宿。

       说起这枚铜戒的来历，却出自我年幼时的挨打。

       那是我小学升初中的考前阶段，我因自恃成绩一直在班级前三名，忘我地骄傲了起来，无知无时地不将此次考试当回事，任凭父母怎么打骂，仍旧倔强地不愿再看一本书，只愿沉浸在自己的手工里。

      年迈的爷爷知道了此事，在我被父母打过之后，揉着哭红的眼睛呆呆地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将我拉到了他屋里，拿出了他珍藏的一个小本子，里面写满了我曾经向他提过的问题，问我是不是找到了那些将他难倒的答案。爷爷有个习惯，喜欢将自己的所思所悟记在一个本子上，喜欢孙女，便将孙女的问题也记在了本子上，因着对爷爷的敬重与心里的愧疚，我满脸羞红，爷爷明了我的难堪，合上本子，耐心地说道：学无止境，不可自限满足。若你以第一名考入乡一小，爷爷送你一个小礼物，我还等妞妞给我找答案呢。

      爷爷说的前半句那时似懂非懂，真正诱惑我的是爷爷的小礼物。而我自那之后，奋发努力，为了爷爷的小礼物，也为了爷爷本子上的答案。

       后来，我果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乡一小，这是我们那时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学校。当我将结果告诉爷爷时，爷爷拿出了他准备已久的礼物——一枚铜戒。

       爷爷说，这是他目前能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专门让镇上的师傅定做的，用了10个铜板的料，而那铜板，是奶奶留给爷爷在世上的唯一，从不让人碰的，他竟给我改做了铜戒。

      上面除了刻着我的乳名，还带着一句话：用一心、做一事、成一人。我念了出来，爷爷的眼睛却湿润了起来，他缓缓地说道：妞妞，有些话现在教给你未必听得懂，但等你懂了，爷爷不知还在不在你身边。所以我将自己半生思悟都写在了那个记满你问题的小本子上了，这个戒指上的字，也是我对你的期许。

       爷爷的期许是什么，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但奶奶的铜板变成了他送我的铜戒，我知亦心怀愧疚，这份过重的礼物让低着头不敢直视爷爷的眼睛，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决不能让爷爷失望。

       爷爷生前是一名乡村退休老师。记忆里，教学的时候，他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只有那辆二八杠的自行车，“叮铃铃”“叮铃铃”.......铃声的渐响或渐消，则意味着他走了或来了，那是爷爷特用的与家人打招呼方式，也是奶奶的骄傲。

       听爷爷讲，奶奶刚嫁他时，他每天需要徒步往返4小时，去离家30里外的学校教书。夏天还好，冬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摸黑走上一个多小时，天才缓缓亮，而他离学校的路还有一大半，逢上雪天，要起得更早，其中的酸苦就不用再说了。即便如此，爷爷教龄40年，从未有过迟到早退，提前半小时到岗，是他不能碰触的原则底线，爷爷一生将“为人师表”四字践行到了极致，用他的话讲：教学先立己。也这是这份“立己”之心，让他在教学上获得了多项荣誉，赢得了师生们多年后谈起仍自愧弗如，也为他的后世子孙攒下了恩情，去乡里办事，被人提起是**儿子或孙子、孙女时，周边的空气都变得亲切了起来，剩下的则是能方便就方便的热忱。

       奶奶心疼爷爷，知道风霜雨天的艰难拦不住爷爷的脚步，而自己和家庭更不能分散爷爷对教学的热忱。奶奶以爷爷教书为傲，她自觉当起了家里的“一把手，包揽了家中的一切，让爷爷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中，还变卖了自己的嫁妆，节省了一年的钱，擅自做主给爷爷买了这辆二八杠自行车。爷爷怪罪奶奶擅自做主，可我知道，他心里很受用，那场景，像极了被疼坏的孩子，便宜占尽还要卖一次乖。

       有了这车，爷爷上下班的时间缩短了，中午也能回来帮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哪怕是烧一锅饭给奶奶和孩子们吃也是高兴的。奶奶嘴上唠叨着“来回跑啥呢？不嫌累，等你退休了，待家里天天给我做饭。”奶奶心里乐着呢？喊人的语气都透着一股子的温柔。可惜，奶奶能享受爷爷天天给她做饭的时间并没多久，便因病溘然长逝。这，成了爷爷心头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每每讲起这段，爷爷嘴角会微微上扬，眼睛却早已噙满了晶莹，悠悠地向前方的天空斜望着，仿佛要将他数年来的亏欠诉诸上天，祈求老天在另一个国度替让奶奶过得圆满。奶奶过世后，为避免爷爷睹物思人、黯然伤害，属于奶奶的用品，被叔伯和父母收拾了干净，唯独那10个铜板，爷爷无论如何要留在身边，那是奶奶结婚时换自行车后剩下的嫁妆。

        而彼时，爷爷将他珍爱的铜板给我做了铜戒，即使不晓其意，却明其重。

       爷爷笑着摸摸我深低的脑壳，呵呵一乐讲道：“把我家傻丫头吓到了？那就鼓着劲去念书吧，都说我孙女聪明，爷 爷为有这么好的妞妞骄傲啊。”

       是啊，我不知何时，成了爷爷的骄傲，成了他人前人后的“口头禅”，“我孙女会”、“我孙女给我画的”、“我孙女写的作文”......惹得街坊邻居笑话他成了“孙女奴”，即便如此，爷爷仍乐此不疲，照样将“我孙女”挂在嘴边。

       爷爷是奶奶的骄傲，而奶奶又何尝不是爷爷的骄傲呢？要不也不会将奶奶的嫁妆珍藏在身，如今，爷爷又将这份骄傲换了一种方式传递给了我，虽年幼，却也明白爷爷用心之苦。

       再后来我将爷爷把铜板改成铜戒送了我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的手颤抖了几下，停顿在那里，哽咽的说道：妞妞，你知道爷爷为何非要留下那10个铜板么？那不是你奶奶的嫁妆，那是你奶奶卖血换的，只为给爷爷买自行车，后来剩下10个没用。

       我“哇”的一声，哭着扑在了父亲的怀里，那难过，那疼痛，那震惊，至今想起仍震心摄魂，让人无助却又倍感珍惜。

       据父亲所讲，爷爷自从20岁成了乡里的历史老师，便如老树扎根一样，从未再有过变动，一心扑在教学上，一辈子想的问题也不过是怎样把历史教好，怎样将历史变得好玩又有趣，让更多的人懂得过去、珍惜现在、明了未来。只是爷爷的心思，那时尚在幼龄的孩子未必能懂，一如爷爷闲来无事与我四海八荒的讲上一通，看似漫不经心，随口道来，实则他有自己的骨架和主旨，只是那时的我只懂得挺热闹，不甚了解爷爷的另一层意思。

       如爷爷留给我的本子上写着：一个人心里可以装家国天下，可以装苍生疾苦，可以装山河明月，却不能存个人恩怨，不能有私心妄想，不能怀不善之念，若无法做到，人，便立不起来，事，即做不大；一个家，讲情，讲人，讲是非对错，讲人生大道，但更讲共担、共抗、共命运的团结；苦难是明灯，会照亮前行之路，经历是财富，会盘稳成长的根......

       爷爷的本子和爷爷的铜戒一样，饱含了太多太多：人生、命运、情、爱...这是爷爷的一生所得，亦是爷爷一生所冀，而作为其承接者的我，唯有铭记箴言，坚守中道，心怀利他，无惧无畏地走好脚下的路，做好手中的事，方可不愧对于爷爷的这份骄傲。

      如今，爷爷送我的本子和写着我乳名的戒指亦是紧身跟随，唯独深爱我的爷爷却早已不在，于我而言，爷爷虽已故去，却从未离去，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那小本子是爷爷、那枚铜戒是爷爷，我行于日常处世方式和孜孜善求的好学之心亦是对爷爷教导的传承。

       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的家风。

      它们，皆是我幽深灵魂里，最坚实最浪漫的存在，给予了我无限的力量和最温柔的抚慰。对外，我踔厉奋发，所有艰难跋涉只为守护心中所爱的亲人，脚下所站的土地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对内，我无惧无畏，所谓的坎坷磨难不过是历心练性的台阶，压实了我澄净、坚定、柔和、上进的生命力量，渡过了，则是下一个进阶的开始。

      而我，对爷爷最好的怀念，便是不辜负老人的期望，圆满高标地做个大写的人，问心无愧地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