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夏天的午后,我们开了很久的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她时日无多,奔过去也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
医院很大,树影婆娑,遮掩了烈日,好些人坐在树下的石凳聊天,打发着这样的下午,难得带着宽敞庭院的场所,给人恬静的感觉,让风尘仆仆来来往往进出的人内心没那么焦灼!
很快找着电梯,来到她的房间,她的女儿佳佳为她安排了单间,想必也是为母亲尽最后一点孝心。她半躺在床上,我唤了她一声,妈妈也轻轻的叫着她的名字。她侧目,定定神看着来客,微微笑了笑,除了小腹鼓起,看不出别的异样,气色还不错。
妈妈马上笑着对她说:“这是二毛,你还认得出来啵?”她点点头,仔细端详着我说:“还和小时候差不多模子,认得。”我赶紧接口:“您也没怎么变。”
是的,我们有三十年没有见面,我从五岁懵懵懂懂的孩童,到现在已是孩子她妈的妇人,而她从那时的妇人,到现在才六十就一只脚已踏入阴间的垂暮之人,时光,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从来不为谁而逗留,让人不由得唏嘘。
记忆的门剎时打开,小时候的情景慢慢涌来。
那时,出生三个月的我被送去外婆家,姐姐比我只大一岁多,我排行老二,虽然那个年代肉都难得吃上一回,爸爸妈妈在根深蒂固的社会大环境捆绑下,却还是得计划再生一个男孩。
能言会道的妈妈是鞋厂负责人,加班是常有的事,在鞋厂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回到家还得帮衬着做做家务和力所能及的农活,深夜躺在床上,累成一滩软泥,多想倒头睡上一个好觉啊!半夜却还要照顾年幼的姐姐。
爸爸是附近村子远近闻名的兽医,之所以远近闻名是因为他肯钻研专业技术,医术自然比同行高明许多,那时,乡下养猪的农户很多,一栏猪就是一家子的命,是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一年的收成,能不能过个好年,都指望那一群哼哼唧唧的猪崽子,所以经常有别的村子的人,老大远气喘吁吁走路过来,上门请爸爸去给他们家别的兽医看不好的猪瞅个究竟!
打我懂事起印象中,骑着单车在各个村子上蹿下跳,穿梭在各家各户猪圈的爸爸,像风一样的男子,有时候小小的我坐在他高大的单车后座,尤其在下坡的小路上,明显感觉他骑得飞快,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总是没有去揽爸爸的腰,而是死死的抠住坐凳下的弹簧,可能每个小女孩对父亲伟岸威严的形象总有一些小崇拜和胆怯,感觉在那个时代含蓄而羞涩的情感中,孩子和父母之间,几乎同样的爱,相对于母亲,却会多出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他们太忙了,妈妈有时候深夜来看我时,我已进入了梦乡,虽然妈妈也会带我睡,早晨我还没醒时她又要赶早去鞋厂,六岁之前对于妈妈的印象几乎是模糊的,但我现在自己当了妈妈就能理解她,因为知道有些选择和现实是她无力改变的。
而爸爸是只要到外婆住的这个村子出诊,就会过来看看我,一起吃个午饭,饭后给5毛或是一块钱买零食,童年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紧紧攥着爸爸给的零钱,一路小跑屁颠屁颠的哼着小曲跑向村口的小卖部,买点早已垂涎的老鼠屎 发饼 或米老鼠图案甜甜的能吹出盖住整张脸的长条形泡泡糖,夏天的时候必定留着钱买一根那个卖力吆喝,黝黑皮肤,汗流浃背的老头白色泡沫箱子里,用薄棉被盖着的绿豆冰棍了,总是小心翼翼的拿着细细的圆形木棍,就着烈日,肆意而贪婪的舔着那份难得的惬意与清凉。
她家住在大山里,要爬一上午曲折的路,那年,佳佳得空带我,我跟着她翻山越岭,来到了她的家。
泥土砌的几间平房,三三两两的左邻右舍,越发显得大山里的寂静空荡,佳佳上学去了,褪去了刚来的新鲜感,没有人陪我玩,我百般无聊,屋前、屋后、水洼、井旁、门后的小路上、林间小花旁到处转悠,午后,闲暇的左邻右舍冒出来站在坪中聊天,我好奇的在一旁听着,只见她的老公和一群妇人一种哄笑,说的尽是些污言秽语、打情骂俏的话,我不由得回过头看向她,她背着光,矮小的身子,在暗黑的灶台忙碌着,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那时候,我想破小脑袋都想不明白,那个年代,有些男人忙完了家里的农活,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翘着二郎腿,叼着旱烟,喝着小酒逍遥自在,吃喝玩乐一条龙,而女人只能在一天又一天洗不完的衣服中,在每天都要做的一日三餐中,在拿着抹布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家具里,甚至还有些在男人的叱喝中度过此生,后来才逐渐明白那时大环境有条男尊女卑不成文的定义,以前极少有女人主动提出离婚诉讼,她们哪怕在千疮百孔的婚姻里苦苦煎熬。
庆幸现在的男人大都读过书,多少有些教养,懂得男女之间起码的尊重;更所幸现在大多数的女人,在爱情里,会很自信的说:"我喜欢你,可我更爱我自己"。就算爱错了了,也会全身而退,放对方一条活路,寻找下一段属于自己的幸福。婚姻之间,其实并无从分辨谁付出的多?谁又付出的少?相互理解与体谅才能维持得更长久。
她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身型矮小,头发稀少,眼睛有点残疾,当她在注视别人的时候,你分不清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睛是在望向你还是别处,而他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家里一穷二白,长得倒是高高大大五官端正,可脾性却不是一般的暴躁,倔脾气上来瞪起的眼珠子似乎能把眼角瞪裂似的,在那个时候,其实很多感情,两个人的相遇,从来不会问你愿不愿意,周遭给你的观念,到了一定的年纪,就顺水推舟的谈婚论嫁。
于是,一个外在的欠缺和一个内在品行的缺失,组成了一个家庭,我想当时情窦初开又卑微的她心里应该是高兴的吧,本以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
哪知婚后,本性显山露水,在这个的软弱的女人面前,他更加嚣张跋扈,稍不顺心就出言不逊,有时候语言的暴力甚至比家暴更容易摧残一个人的身心,无力反驳也无从选择的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任由他的谩骂,与此同时,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也相继出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长大的女儿佳佳倒是一贯乖巧,细长的眉,黑黑的大眼珠,洒落在白皙水嫩脸庞上调皮的小雀斑,黑长的发散发出淡淡洗发水的清香,她很爱笑,一对梨涡挂在嘴角,就像是一朵山谷里清新脱俗的野百合!
向来被娇溺的儿子却调皮捣蛋,没少给家里惹麻烦,终于,在15岁那年,辍学的儿子在同伴的唆使下,在公交车上拿把小刀,威胁乘客第一次抢了人生中的十元钱,锒铛入狱,当年正值严打的风口浪尖上,这一判下来就是五六年,一时无谓无知的逞强付出的代价,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关进了牢笼,一步错,步步错,这件事对于这个家庭而言,也是致命一击,全家人一直被同村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对学习很上心的佳佳,却因为弟弟的困境,又迫于家庭的生计不得不很早就背井离乡去深圳厂子里打工,虽然为了节省路费很少回家,心里却总是记挂着家乡年事渐高的父母和狱中的弟弟,自己省吃俭用,血汗钱都如数交给了家人。几年后,弟弟出狱,就把弟弟带到深圳,一路关照。
快到四十岁,佳佳才放心的出嫁,哪知孩子还没到三岁,却得知母亲患了绝症,这让这个一直饱经贫穷与苦难,刚好有一丝好转的家庭,又陷入困境与焦虑,她把父母接到远离家乡的城市,可城市不比乡下活轻松,那么现实,吃喝拉撒睡都得花钱,还得给母亲治病,只能一直瞒着她,吃中药保守治疗。
于是,找到最便宜的房子,十几平方不到,一家老老小小挤一起,锅碗瓢盆衣服被子,生活杂物全都堆在一起,家,人,物品,挤在一起,已没有家起码的舒适与自在,似乎就只是为了活着!
可就算只是这样仅此活着,你得比别人更加努力的去赚钱,养父母,养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弟弟那个嫌弃她穷的老婆丢下这个家留下的他们的孩子,弟弟尚在中年,以后终究还是得考虑找个一起过日子的女人。
姐弟俩在附近开了一家菜店,每天起早贪黑,半夜别人沉醉在梦乡,他们就得动身去批发市场去进货,开张那阵,忙得晕头转向,这一忙,把母亲的复诊给忙忘记了。
佳佳忧心忡忡的对我们说,母亲坚决不肯见父亲最后一面,虽然父亲想要来看看她,要我们帮忙做做工作。
我对病床上的她脱口而出: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她怔怔的看着我,我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不敢凝视她的眼睛,虽然我知道她在看向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分不清她到底是看我还是看向旁边的窗外,因为话一出口我就收不回了,因为话音一落我就后悔了。妈妈也在一旁劝着她,说的什么我也听不见了,一直陷入沉默。
悲伤的人能够唱出欢快的歌吗/幸福的人能够流出悲伤的眼泪吗/
我知道,不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明白她这辈子所受的谩骂 屈辱 折磨……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带给她的有过那么一丝希望,到带给她一辈子的心寒与酸楚,终于,在临时之前,让她感受到了唯一的控制感,那一刻却生生被我们剥夺了。
乔布斯曾说:死亡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个发明,
它能让人认清楚自己的内心。
由此可以证明,没有经过检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活的, 而临濒死亡的这一刻,我知道,她正在检视!对于她,我一直心存愧疚。
我们从艳阳高照坐到了残阳如血,是时候该走了,告别时她对我们淡淡笑着点点头,以示再见,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不仅黯然。
进电梯后,佳佳一直对我们述说着她的懊悔,母亲长期吃中药病痛虽有好转,却一直胃口不佳,医生建议先观察停一小段时日再复诊,谁知停药后忙着帮弟弟的菜店开张,两姐弟忙得没日没夜。
小小的店寄予了全家人的希望:之前借钱付的首付,在长株潭边界郊区买的小窝需要还贷,多渴望这辈子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它再小也温情;孩子读书的费用;一家老小的吃住日常开销……而这一忙竟错过了母亲的复诊时间,直到有一日傍晚吃了一瓣西瓜后母亲腹泻不止,这才恍然大悟回过神来,可是为时已晚。
她站在电梯门口,喃喃自语:要是按时复诊,妈妈不会这么快就走的,刚把买房子的首付帐还清,她还没享一点福呢,还没看到外孙 孙女长大,还没住上我们用血汗打拼,终于买下来的房子,为了一个店子,唉,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 这都是命……
电梯门一张一合,我呆呆的伫立着,那一刻,明明置身于灸热的七月,我却仿佛感觉自己像是站在寒风凛冽的海岸,周围全是冰海冻浪,不由得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在现实的打磨中,这个削瘦的女人用自己大半辈子的精力来背负着原生家庭这个沉重的壳,看着眼前这张痛苦而憔悴的脸,和当年如野百合般美丽明媚的容颜已判若两人,心里不免涌上难过的情愫。
而她的父亲和弟弟似乎也从不为所动,好像做为姐姐,她的付出就是理所应当,想当然。
人们常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细想想,其实这盆水是有些为人父母自己亲手泼出去的,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守在你身边的难道不是女儿或是别人生的女儿?被你认为的女儿这盆水,既可以被你吹得哇凉哇凉,也可以温暖你的老寒腿。
至于人们认为的传宗接代,芸芸众生是谁家有王位要继承吗?那些所谓的房子 车子 票子,待你脚一蹬,眼一闭,归西而去之时,这一切又与你又何干?还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很庆幸自己的父母一直觉得女儿反倒要看得更重,以至小时候吃醋的弟弟在妈妈店里的木柜上愤愤不平的写下:重女轻男,狗屁逻辑!那用粉笔歪歪斜斜刻下的八个字,每次提起至今还让我们哑然失笑。
固然,儿女双全组合会让人类感觉更完美,但当男性自身的染色体总是为X型而生的女儿时,也记得珍惜这份上苍赐予你们顺其自然的缘分,而强扭的瓜未必会甜。
那天,和风裹着残阳,红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祥和,一改平日的暗淡无光。三天之后,于医生所言,她还是如期走了,我这才明白那天她的一反常态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看过从鬼门关走一遭,恍过神来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听到自己的三岁的小孙女来探望,娇滴滴的叫了声爷爷,老人拉着小孙女的手嘤嘤的像个孩子般哭泣,那是内心对死亡深深的恐惧和对孩童旺盛生命的渴望;
看过才五十几就患绝症,在生命中的最后时日,带着沙哑的声音打电话给各种亲戚聊天,拖着病躯在呆着的城市到处走走,要求亲人带自己去动物园植物园转转看看,他只想在生命中的这一刻,让别人能记住他,多看看这个他留恋,依依不舍的世界;
看过出了车祸的女人,被撞得面目全非,躺在ICU已经脑死亡,心脏却没有停止跳动,只为了等待出差还未赶回来的丈夫,直到丈夫匆忙赶来,拿起她苍白无力的手,把她紧紧搂入怀中,她的身体才逐渐冰冷。
看过已病入膏肓到骨瘦嶙峋的人,在前来探望的亲人面前,泪眼双流,无奈凄凉的情境;
而相对于她临死之前的超脱与释然,是我没有见到过的!
她的女儿也因为妈妈的离开,自己的孩子将要步入小学而终于与长沙这个曾经留下过欢笑 希望还有伤心的城市挥别,回归到自己的家庭;她那本就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彻底进入痴呆的模式,整日浑浑噩噩,有人说人要是没有记忆,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有时候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有时候对很多人其实是恶意的,有人做了一辈子好人,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而有些烂人,却照常活的好好的,逍遥自在!
此刻,你不仅会想,这个世界会好吗?阳光阴影从来都是一起存在的吗?
我给了你我的心,你却要我的灵魂;
我给了我的肉身,你却要了我的命。
而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于她,可能也是一种解脱!
中国人向来追溯落叶归根,我知道你的灵魂终究会回归于养育你的大山,唯有大地的怀抱宽容而厚实,它会紧紧把你环绕,让你在故里温暖的怀抱中安然憩息歇足,不离不弃。不必寻找,不必追逐。
往往大部分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尽管在生活中苦苦挣扎,耗尽青春 力气,绞尽脑汁,你花一天最长的时间辛苦工作,每个月拿最薄的人民币小心翼翼的放入口袋,可你能斗得过居高临下的房价、物价吗?你能怎么办?难道不活了?
你能斗得过吃人不吐骨头,漫天要价的资本主义包租公包租婆们吗?你能怎么办?难道就不做了?
还有很多看破不能说破的潜规则……
社会到处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坑,一条又一条的套路,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你,你左闪右避,终究还是让人猝不及防。
于是,光刨去这些平日所需的费用,不谈其他杂七杂八的开支,足可以让你入不敷出,被剥削得体无完肤了。
但即使这样困顿,大多数人还是会明白,只能更加努力,更用力的活着,深信靠拼靠博,才能脱离贫穷与压抑,虽然一路走来可能己精疲力竭,身残志坚,却始终不断向前,就算被打倒也会一次又一次坚韧的爬起来。
饱受磨难的人;绝处逢生的人;死里逃生的人;在最底层挣扎过的人;会更懂得,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健康的过活,其实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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