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姿势和五分钟前一样。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他去上厕所，说不定还以为从上车到现在他都没有动过。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漫不经心中仿佛远方有忧郁和淡淡忧伤虏获了他。我知道他看的不是风景，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不重要。
这是辆K字开头的火车，我的车程总过十二小时，目的地武汉，去见三月不见的男友。因为买到的是卧铺上铺，关灯前我都准备呆在狭窄走廊的软凳上。被束缚在铁皮里，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事是看小说。出发前我往书包里揣了本推理小说《提线木偶的陷阱》。发了条微信给男友，以信号不好为由我断掉了网络，手机只剩时间功能。我和一切无关，只和时间牵绊。
我看书时，他看着窗外。不经意的抬头总能撞上玻璃窗上映着的他，那影子专注地盯着车内，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隐形人。
#4-5#
我看书时，他看着窗外。书里的情节记得断断续续，谁让我时不时偷瞄一眼外面的风光呢？我幻想他心里住着一个我看不到的，合他意的世界。他兴许藏着几次奇异的经历，有人天生长着一副会发生故事的面孔，他就是那号人。
#6-7#
我看书时，他仍在看窗外。书里的故事接近尾声，我很高兴没有猜中真相。
我吃完盒饭后，他仍在看窗外。
等我从厕所回来，他才掏出方便面，礼貌地问我，“可以把书借我吗？”
我点点头，允许他把日式插图封面压在热气腾腾的塑料盒上。
他开始和我聊书，没想到他也是松本清张的粉丝。讲到最喜欢的书中人物时，他两眼放光的样子和刚才完全两个样。他读过的书比我多，思考也比我敏捷。尽管伤自尊，但我必须低头承认，他的某些见解实在高明。
窗外的风景渐渐黯淡，他停不下来，连泡面也没吃几口。头顶的灯光洒下来，如同清晨草叶尖挂着露珠，他的发梢承接着光辉，耀眼的不真实。我不太跟得上他思考的节奏，似懂非懂地点头。也许聊天并非要建立在完全理解的基础上，一个愿意讲述，一个愿意倾听，本质已经是和谐。
我就这么渐渐陷到他闪烁光芒的眸子里，太危险。可我们都被囚在这车上，危险倒像是一种救赎，与现实无关的救赎。
#8-9#
“你有男朋友吗？”他终于聊够关于书的那些林林总总。
“没有。”毫不犹豫地回答，毫不犹豫地转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行火车的速度似乎比白日更快。穿过田野时，我想火车是寂寞的。零星的灯光不过证明它行军在荒凉之地。一毛不拔的黑暗，肆意搜刮每个过客。我摁住那一丢丢回忆和温暖，知道我所有不多。
我们一起逃吧。
他看向我时，用眼睛这么和我说话。我回应的眼神不知他是否能读懂，不过他笑了，同时递给我一条草莓味口香糖。黑色里的粉红色，钢铁里的柔情，暧昧诱惑的夜晚，此时此刻，我真想要个故事发生。
#10#
火车停下换车头，我一时兴起要去看个新奇，他陪我往站台上走。远山上空好些星星，田里蛙鸣一片。晚风呼呼地从袖口领口往里钻，我冷得打颤。他一把搂住我。冰凉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冰凉瘦细的胳膊上，凉凉生燥热。我贪恋这异样陌生的温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转头去观察他的轮廓，却被他逮住。胳膊处被捏紧，他闭眼压向我。
一簇流星忽然从他上方滑落。
我踮起脚尖。
清凉，一吻解燥热。
鸣笛声粗暴地切断时间，我们步伐匆匆往车厢里赶去，不记得是谁先牵起谁的手。
#11#
登上铺位前才知道，他睡我对面的上铺。播放即将熄灯的广播时，他丢过来一只白色无线耳机。骇然，竟是丢火车乐队的歌。我闭上眼，熟悉的嗓音在耳蜗里盘旋，沙哑有力，我的呼吸渐渐平稳。
快要睡着了，听到床铺有动静，睁眼一看，一个男人的身影横在两个上铺之间，而对面床铺是空着的。
我吓得尖叫，但被他捂住了嘴。
“别怕，”他已经爬到我的床铺上，隔着被子抱住我。
心脏在一片漆黑寂静里打鼓，我知道我有多不堪，我知道我脸有多红，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我们没如此做的权利，可我还是没有踢走他。只要是拥抱，就算是半个陌生人给的，我也不想推开。夜这么深这么浓，我甚至渴望，抱得久一点紧一点，被需要是我骨子里的下贱虚荣，我拿它没有办法。
他开始轻轻哼歌，我想只有我能听到。低缓深情的曲调唤起许多回忆，我摸了下他的脸，以确保他是真实存在而非我的幻想。手指说，他有些苍老，胡子也需要刮了。他是真的，这个夜晚也是真的。
#12#
就这么哼了几首，我本想拦住他再听听，却被他撒开手。看了眼窗外后他果断爬回了对面床铺。
奇怪，他不哼歌后车厢倒是更吵闹了。各种声音争抢着闯进来：车轮咬铁轨的狠，车厢连接处摩擦的暧昧，风疾驰而过的锐利……
怎么可能还睡得着。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听着枕旁他的余温咝咝作响，在月夜里蒸发。
他也没有睡着。
快进武汉站了，强烈的灯光扫过他的脸庞，醒目到我能数清他粗壮的眼睫毛。他依旧执着地看向窗外，眼睛里依然闪着光，我真想他回过头来。
停站后，他提着行李送我到站台。我们的影子比我们自己贴得还紧。
我们相拥，我们无话可说。
我们分开，我们头也不回。
灿烂的七
2019.05.14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