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自传小说大多会因过于写实而缺少文学美感,《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半自传体裁的遗世之作,所讲述的几乎是他本身年轻时经历的情感和遭遇,却丝毫不失文学性。
被冠以无赖派作家的太宰治,最终也以这部无赖派文学代表作与人世告别。
所谓的无赖派文学,指的是以自嘲、戏谑的方式抒发内心的情感,这一类文学里多数蕴含着强烈的边缘意识,作者或人物以嬉戏颓丧的态度对抗着被社会公认为正常的思想。
几年前,我捧着《人间失格》看完电影《超脱》,这部同样笼罩着阴郁气氛的意识流电影,有着另一个更好的译名——《人间师格》。
几年后,心里闪着《超脱》的片段,再看这部小说,恍然间忘了阴郁颓废本身,迷失在边缘意识本身的独立纯粹中。
虚世中唯一救赎
《人间失格》的文风一直被冠以颓丧、阴郁之类的字眼,原因大概是“失去为人的资格”这种令人沮丧的修辞,整书翻下来,通篇只看到一个字——厌世。但在这种厌世情绪之中,又长期存在与虚世做斗争的真实。
叶藏终其一生都伴随着一种尘世之“虚”。
序言提及三幅照片:似猴的笑脸小孩、阴森诡笑的青年、面无表情的男子,仿佛叶藏一生的写照:虚伪、虚幻、虚无。
这种虚从他的幼年时期开始,笼罩在他生命中,尘世中寻常可见的快乐、生命意义甚至最简单的饱腹之欲,对他而言都不存在。
人生之虚感,使得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难以理解他人的思想,对他而言,周边的人都如妖怪般令人恐惧,以至于发出:“这群画家被人类这种妖怪所恫吓,最终相信了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的感慨。
但与这群画家“没有借助滑稽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地表现自己看见的景象”不同的是,太宰治选择了遮掩。这跟他与生俱来的软弱自卑、细腻敏感不无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他那“喜欢讨好人的禀性”以及受环境影响丢失的信任感。
“腿有伤痕,没脸见人”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自身不为人所知道的地方受了伤,却仍觉得所有人都已知晓一般,懦弱不敢见人。这对人而言,是常见的情感:内心深处的缺陷,尽管不为人知也常因此自卑苦恼。
但无论如何,我却从太宰治身上获取到一种宝贵的经验,即:人的痛苦是不可宣之于众的。
至于是否要将痛苦掩盖,以欢笑来面对外界,这又另当别论。
太宰治也从未否认这种懦弱的逃避,他长期忍受着世间带给他的痛苦,并与之斗争(与其说是斗争,倒不如说是怯懦逃避),努力用滑稽隐藏着自己的生命无力感。
这种逃避是无果的,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妥协或死亡,叶藏选择的是死亡,他的救赎之路就是寻死之路。
无赖之词
撒谎:从不曾为了谋取私利而进行掩饰,只是对气氛骤然变化所带来的的扫兴感到近于窒息般的恐惧,所以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加上一两句修饰语。
当我尝试以一种“无赖”的荒诞式解析《人间失格》时,突然有种大胆的假设:或许书名并非指‘我’在这人间丧失了人的资格,而是指这人间失去了令‘我’存活于此的资格。
于是我开始琢磨一些无赖之词,并试着用叶藏与崛木的游戏规则解析这些词:
“讨好,褒义还是贬义。”
“褒义,心思细腻者聪慧体贴地察觉到他人的情绪,为避免对方失落而顺遂其意。”“那讨好的反义词呢?”
“谄媚、阿谀、奉承。”“听起来似乎是同义词。”
“不!绝对不是!阿谀谄媚是怀着功利的,讨好本应当是褒义,却常常被人把它跟它的反义词们一概而论,这是不合理的,所以说谄媚阿谀是讨好的反义词。”
“那好罢,可讨好无法避免敏感,敏感呢?”
“贬义,敏感者杞人忧天,讨厌得紧。但谨慎是褒义。”
“愧疚呢?”
“唔...不好说,若与善联在一起应当是褒义。”
“善的反义词应当是罪吧?那罪的反义词呢?”
“若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或许是罚。”
“我认为是信赖,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
讨好、虚无、孤寂、敏感、惶恐、愧疚...
叶藏活在这些词的阴影下,厌世本身并没有任何可爱和值得琢磨之处,因为太常见了,但厌世的起因或许值得玩味。
“人间无令我存活的资格”这种假设,源于文末酒店老板娘的一番话:“都是他父亲不好,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喝酒......他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哪。”
“神一样的”,这该是多么高的评价呀,然而就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却历经坎坷,多次自杀,被送入精神病院,年纪轻轻便沦落得在乡间与老妪为伴。
凭什么?
叶藏不是坏人,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比起绝大多数人,他身上存在太多美好的东西,即便讨好、孤寂、敏感、颓丧这些词无法从他身上剥离,但我仍然察觉到他许多可爱之处,毕竟,与他身上的“善”之光芒比起来,这些负面词都太相形见绌了。
太宰治故意把叶藏塑造成怪人、狂人,这在他的作品中是最常见的失意男子形象,但在我看来,荒诞的未必是他,狂人的日记编纂成书,颇有种《狂人日记》的味道——“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有个说法叫作‘见不得人的人’,指的是那些人世间悲惨的败北者、背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那些被世人斥之为‘见不得人的人’,我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变得善良温柔,而且这种‘温柔’足以使我自己也如痴如醉。”
他是逃离俗世的人,俗世价值认知上的东西,与他而言都毫无意义,太宰治的贵族气质,正源于这种出身不凡又天生对败北者、背德者的怜悯。
与相识三天的陪酒女常子自杀殉情,虽荒诞却并不虚幻。他看到梵高的自画像,惊出冷汗误以为看到妖怪时,那位为妓女割下自己耳朵的画家已经为他指明堕落之路了。
“枯叶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
这是他对常子的原话,美妙得紧。世人所认为的穷酸女人,在他眼里却是驱散恐惧和不安的一股气流,常子死去的阴影,就如这股气流,紧紧裹住他的余生。
也因为这种如痴如醉的善良温柔,促使他离开静子与繁子平静的生活。
常子死去后,他再没有得到作为“人”的尊重,不管是在看守所里,还是在比目鱼家里,或是在崛木眼里,他都彻彻底底成了败北者。
至于为“人”的资格,应当是个什么东西呢?活着的意义?人的尊严?负罪感?
我不能肯定,但我确确实实知道,叶藏绝不是悲观的寻死者,这令我更肯定了“人间无令我存活的资格”的假设。
相同之事也反复发生在明日
只需遵从与昨天同样的惯例
只要避免过度的狂喜
自然不会有悲哀造次
蟾蜍总是会迂回前进
躲开阻挡前方的路石
这是书里出现的一段诗句,可叶藏本身不愿意当一只蟾蜍,诗里说得“避免过度的狂喜”,而叶藏本身,却因为生活的无所着力感,突然渴望“狂暴而巨大的欢乐,即使再大的悲哀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未能料及的是,这一狂暴巨大的欢乐,背后引来的巨大悲哀,是将他整个人碾碎的巨石。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成为罪恶欺身的工具,当舍弃一切追寻的东西,最终成了伤害自己的利器,想必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这是尘世之恶对叶藏的打击,来自比妖怪还可怕的人。他惶惶措措,借着酒量壮起的胆子,收拾好勇气准备面对人间的恐惧,却被这当头一棒打入深渊。
歧路引领者
说来奇怪,对于叶藏遇到的人,我最感兴趣的竟是崛木。
我不能确定那个在幼年戳穿他假面的竹一是否真实存在,抑或是太宰治幼年中一个“志同道合”的慰藉。
但对于崛木正雄,我猜应当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人但凡要走上歧路,大多都需要一个作为媒介的诱惑者。暂且不论这个诱惑者为人如何,因为多数情况下,这个人都带点自私、功利性,也不太顾及他人感受。
崛木满足了这一诱惑者形象,功利虚荣、狡猾卑鄙且不说。叶藏对他一大好处的肯定:“他完全无视谈话对方的想法,只顾自己听凭所谓激情的驱使(或许所谓的激情,就是要无视对方的立场),成天絮叨些无聊的话题。”
这种人不乏见,酒肉朋友云云尚且不够描述详尽,但“无视对方立场”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特点。
叶藏称他是冷酷而狡诈的利己主义,称他令自己这个“乡下人”见到了城市人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
贯穿全文,崛木在叶藏的命运转折点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沉沦花街柳巷开始,到自杀未遂,到洗心革面又重新堕落,最终被送入精神病院,崛木都以其狡诈势利、居高临下的态度,左右了叶藏的命运。
可讽刺的是,尽管早就识破了崛木的面目,叶藏却始终没有摆脱崛木,这是叶藏的悲剧所在:除了崛木,他竟找不出另一个朋友。
另一个人物的印象,却是叶藏第一次自杀未遂被关进看守所时,那个对他名为“审讯”实则打探桃色秘闻的老警察,相较其他人鄙夷的态度而言,那位老警察反而令叶藏略有些被“尊重”的滋味。
而对于叶藏那次配合审讯的天衣无缝演技,如他所言,是毫无益处的,却拗不过天生讨好人的性子,即便是陌生人,也不愿对方失望。这于理实在说不通,但在这里我却看到了叶藏更为似普通人的一点(或者说更不似普通人)。
这大概也是他的“令自己如痴如醉的善良温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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