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人家的狗

小狗去了，在向前的滚滚车轮下，在时间长河的某一点。

小狗的生命在某一刻定格，周围的一切依然如故，哪怕压过它身体的车轮都没有因为它生命的定格而停顿。

车辆匆匆，行人亦匆匆，紧挨着老丈人家的国道上，一切都是那么匆匆，直到老丈人发现自家小狗安静地躺在国道中间才感觉到时间的停滞。

对于见惯了生死的老丈人来说，尽管对小狗有十多年的感情，但他没有悲伤。老丈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仅剩一坨肉的小狗往家走去，步伐略显沉重，很有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壮。

小狗很小，是那种宠物狗。通体黄色，一缕长毛半遮着眼睛，但并不影响它的凶狠，对待生人一样汪汪乱叫。如今在老丈人手里尽管眼睛依然睁着，但仿佛两颗玻璃球般早已没了神采没了灵动。四肢如同毛绒玩具软趴趴地耷拉着，鲜红的血从它耳朵和鼻孔里流出来，像一朵朵妖冶的花开在灰黄的皮毛上，触目惊心。

一抔黄土掩埋了小狗好不容易自由的身体，头上的老梨树沙沙地响声仿佛还在述说着它的曾经。老丈人坐在梨树下，掏出烟点上，“我如果不把它放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青烟袅袅，老丈人的眼睛里流露出神秘而凄凉的情绪。“十多年前它还是巴掌大，第一次进门也不跑，因为馋奶就知道趴在脚边叫，给它食也不吃。”老丈人脸上露出微笑，眼神一下子恢复了明亮，“像一只大耗子！”

“我不把它放出来就好了！”老丈人叨咕着，眼里的光彩就像耗尽了灯油的灯焾逐渐暗淡。

十年前，我媳妇嫁给我，我小舅子也出门打工了。从那时候起，老丈人就开始养狗，“我不是非养不可。”老丈人回头望着家里明亮的大房子，现出了一丝惆怅，“可房子大了总要有点人气。”老丈人转回头又望着刚刚埋小狗的新土，“我买了奶粉喂它，起先就是单纯的奶粉，一点点加入了辅食。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心里又有了亲手哺育生命的欢喜。”

夏风徐徐吹来，搅动了天上的一片云，像是小狗即将离去的魂灵。老丈人手夹着香烟，抬头望天，蔚蓝的天空中偶有小鸟飞过。他狠狠地嘬了口烟，对着天空吐出来，“小狗很通人性，总是围着我们老两口身前身后转。从那以后，院子里才再次充满了欢声笑语。”

农村人不善于表达感情，但还是掩饰不住老丈人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微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和小狗一起玩耍的时候。“随着它一点点长大，活动范围也在不断地加大。我害怕它跑到国道上让车撞了，只能无奈地把它关到废弃的猪圈里。”

我向猪圈望去，南瓜藤上宽大的叶片因为阳光的暴晒已经变得蔫头耷脑；半开的铁栅栏门好像还挂着几根小狗黄色的毛发。院子里特别安静，除了各种蔬菜再没有一点点生的气息。当初的欢笑，当初的热闹都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去不回。

“人有感情，狗更有感情。狗的感情更单纯，你对它好，它会加倍地对你好。它不会因为穷而嫌弃；它不会因为苦而离开。跟了你，不管是好是坏，都一门心思地认准你。”香烟在老丈人手中缓慢燃烧着，一如已经逝去和即将逝去的生命。

丈母娘拿着个小板凳从屋子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大梨树下，在埋小狗的新土旁坐下。“好狗不咬一家人。”丈母娘总是感慨地说。于是我想起来头几次登门时，我竟不知道老丈人家还养了一只小狗。直到夏天的傍晚在门口大梨树下乘凉，来人串门，我听到了狗叫声才注意到。

“我不把它放出来就好了！”老丈人见丈母娘来了，声音低沉地重复。

丈母娘没说话，只是握住了老丈人的手，回头望着小狗曾经住过的如今已经空了的地方。一个简易的棚，一片栅栏和三面围墙就是小狗的世界了。小狗不挑，或者说没权利挑，一个废弃的猪圈就成了它生命中的全部。世界虽然狭小，但它的感情却一点不狭小，只要我一过去，总是对我摇头摆尾，那样子真是把我当亲人，尽管我从来没喂过它。

转眼十年过去了，人的容颜都变了，何况一只狗。小狗老了，毛没以前那么顺了，变得呛呛；牙虽然没掉但也变得黄黄的；声音也不如以前洪亮。老丈人看着一辈子都在猪圈里待着的狗狗，心有不舍，趁着中午喂完了食打开了猪圈门。

小狗撒了欢的跑，跑过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跑到每一个人面前，围着人转圈，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到了大门外，跑上了国道。

“我不把它放出来就好了！”老丈人喃喃。

老丈人把烟屁股放到脚下捻灭，又转头望向埋小狗的新土。阳光透过梨树叶洒下一地斑驳，使得小狗的过往也支离破碎。

老丈人站起来，背着手略显蹒跚地往宽敞的大房子走去，“再也不养小狗喽！”老丈人的声音和他的大房子一样有些空旷，有些落寂。丈母娘重新拿起小板凳跟上了丈夫的脚步。身后一片落叶打着旋飘下来，轻轻地覆盖在小狗的新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