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
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
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
这是李白诗作《东武吟》中的两联,从中可以看出,李白还是当年出蜀时候的那个少年。曲尽情未终,这一曲到这里,这一程到这打住,情谊不断,留给各自拾忆,留予历史评说。
是年,公元744年;是时,杨柳三月,莺飞草长。李白44岁,出蜀已整整20年。
这首诗也题作《出东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是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告别同事所作。
李白为什么离开翰林院这么好的一个单位,而且还是在没有找到下家的情况下?
和很多人一样,因为工作不开心,也因为未得到玄宗重用,和他当初所预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样。所以,率性如他,上疏请还山。
还山做什么?
当然是隐居做神仙,像汉初四皓之一的绮公那样的高人。所以他说,吾寻黄绮翁。
不被重用只是一个方面,好友的离去才是更为李白所在意的。
两个月前,酒桌老友贺知章以年纪大了,精神老是恍惚为由,上表请求退休回乡,并请求加入道籍。玄宗皇帝准了他的请求,并亲自做了一首送别诗给他。贺知章走的当天,皇太子率百官相送,当时自己也在内,感慨万端。
一个月前,向玄宗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友元丹丘也离开了长安。李白送至华山,掩泣而别。
酒友少了一个,谈诗论赋的人少了一个,在这偌大的长安,赏识他李白的人又没了。
想起当年和贺老头一见倾心,金龟换酒也成为一时美谈,那是何等的潇洒快活。他这谪仙人的雅号,还是酒后的贺老头叫出来的。
如今,这贺老头和丹丘生都走了,长安在他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这两年在长安的历历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他不喜欢高力士,这阉人整天一副阴阳怪气相,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奈何高力士是大老板前的红人,惹不得,但仗着酒气与傲气,他还是羞辱了一下这阉人,让这宦官做了一回分内事,脱鞋。
他也喜欢杨玉环,其实大家都喜欢。这姑娘真是靓丽青春,迷得大老板云里雾里,整天搞些歌舞饮宴之类的娱乐活动,还让他即席赋诗,让李龟年演唱。
一来君命难违,二来看这冰肌玉骨的美人,灵感也是喷涌而出,所以,即兴来了一曲三阙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玄宗皇帝很高兴,女道士也很开心,可李白内心并无多少欣喜之情。进入翰林院也有一段时间了,虽说可以出入宫禁,见到各色美人,可工作无非就写写诗,填填词,跟皇帝出游等,和他兼济天下的理想差十万八千里,他想做一个职事官,而非弄词之臣。
想起当初自己进京前写的那首《南陵别儿童入京》,他有些惭愧。当时仰天大笑出门,自诩非蓬蒿之辈。现在看来,不免苦笑。
朝为田舍郎,墓登天子堂,他李白做到了;诗名满天下,也做到了。从这点来说,自己绝非蓬蒿之辈,但不可否认的是,非蓬蒿之人做着蓬蒿之工,这点他愈来愈不能释怀。
所以,他决意辞职,玄宗也未多挽留,准了。就这样,这两个在各自领域的巅峰之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开启了他们人生的后半场。随之,大唐开启了下半场,唐诗也开启了下半场。
于是乎,这两个在顶峰的男人做了一番告别之后,都祝对方安好。主动辞职的李白在诗里说老板是一个明主,财富无穷的玄宗则赏赐了一大笔钱给李白作路费。
裸辞的李白,也想如老友贺知章一样,当个道士,做个活神仙,全然不管自己没了收入,还上有两老,下有两小的家庭状况,要去齐州紫极宫入道籍。
春末从长安东行,经商州至东都洛阳。此时也在洛阳的无业游民杜甫,听闻李白来了,便造访求交。于是,诗歌历史上最牛逼的两个人相遇了。
时年,杜甫33岁,也结婚生子了,但还没考中进士,家境尚可,对自己也期许颇高。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入仕理想。所以,尽管这些年都在游历,但不妨他喊出了“会登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抱负与胸襟。
这是时代给予他的豪气。
当然,两人相交,李白是大神,杜甫只是大神众多迷弟中的一位。只不过这一位官宦之后也有才华,出道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李白是晓得的。这个小自己12岁的诗人,婉如当年与孟浩然刚结识的自己。成名,是迟早的事。
一见相谈甚欢,两人便约秋高气爽之时,同游梁、宋两州。
宋州作为当时盛唐的十大望州之一,地位相当于今天的新一线城市。经济繁盛,古迹众多。
被赐金放还的李白来到了宋州,自然也上了当地的热搜。这时,家居宋州的高适坐不住了,便往拜访。于是,本来两人的约会由于高适的加入,成了三人行。
高适此时也还是一布衣,躬耕陇亩,没几个钱。但作为当地人,这个导游还是要做的,便带着李白和杜甫去野外打猎、搞烧烤。
三人喝着酒,吃着烧烤,谈诗赋,也谈蹉跎岁月。
酒入肠中,诗上心头。和好友的快活岁月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候的仗剑行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只想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只是如今三杯下肚,五岳好像倒悬了,可现实还是那个现实,一点也不因侠骨而有所改变。
不变就不变吧,诗还是要写,志还是要咏,歌还是要唱,酒还是要醉,牛还是要吹。
李白和杜甫游历虽广,但都没有到过边塞,便让高适说说塞外经历。高适便说了他游燕赵时听人说李祎、张守珪等大将的趣事,也说他《燕歌行》创作的灵感以及和王昌龄、王之涣三人在旗亭斗诗的往事。
提起王昌龄,李白年初在长安还见了他一次,短暂一聚,别离匆匆,谈的最多还是他们共同的好友,孟浩然。
4年前,王昌龄被贬后遇赦回长安,经过襄阳,和孟浩然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孟浩然因此旧病复发,驾乘黄鹤,西去不复返了。
孟浩然风流和诗名都是天下闻了,可最终还是以一布衣身份老死,李白有点为他鸣不平,也感到内心生发的一丝凄凉。孟浩然没有看到他奉召进京的欣喜,也不知道现在他已愤然离京。如果孟浩然知道,他肯定会理解自己的。
这个他引以为一生唯一之知己的老大哥,虽说自己本身也不如意,可还是在他蹉跎安州的十年间,尽心想帮,相交愈笃。
想到这,李白释怀了。人生天地间,真就是一远行客。俗世中的好友和明君都已远去,那就到超世中寻求。他李白,要去做道士了。
在梁、宋悠游一段时间之后,李白去往齐州。在齐州拜高如贵作师父,做了道士,度过了玄宗改年为载的第一个冬天。
就在李白穿上道袍的这个岁末,西边的杨玉环却脱下了道服,穿上了玄宗皇帝亲选的锦袍。
南边噩耗传来,爱喝酒的道兄贺老头仙逝了,四明狂客真的走了,只留下门前的一镜湖水。
人事消磨,使他更珍视眼前和当下。他想念杜甫了。修书一封往洛阳,约杜甫来春同游东鲁。
杜甫接书,甚是欢喜。夏初便往见李白,又约上高适,共会齐州。期间,杜甫提出一起去拜谒北海太守李邕。这个当年未鉴赏李白的李邕,对杜甫倒是颇为赏识。李白这时已成为当初自称的大鹏,心中已无芥蒂,便答应前往。
三人在李邕的陪同下,遍游古迹,时时赋诗。
看到昔日西汉梁王豪奢的园林,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百草丛生。感性的他,沉吟此事泪满襟。人作古,江山换,可入诗歌可悼怀,但对于一个天生理想主义的诗人来说,人间依然可期,未来仍然可待,不管江山如何变换,推动者终归是人,而他,要做其中的主角。
所以,李白说: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此别后,李白又约杜甫,随着交游次数的增加及相处时间的增长,两人感情日笃。李白甚至开起了杜甫玩笑,写了首《戏赠杜甫》,说杜甫太瘦,全因为哭吟作诗。
戏谑之语,见俏皮,见真情。毕竟,开得起玩笑的,交情自是非常人可比。
交情再笃,也逃不了聚短离长的宿命。
公元747年,杜甫到长安参加玄宗诏敕的“通一艺”的专门考试,满怀期待却被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给打碎了,应举者无一中第。科考之路不通的杜甫,也走上了到处干谒的道路。
李白这时在吴越一带游玩,吊祭贺老头。吊祭完之后,又到金陵、扬州、舒州等地,入名山,会高人,览名胜,抒感怀。写诗成了他四五年间唯一的正事,当然,他这正事做的也不错,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静夜思》、《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等名篇。
这几年,李林甫弄权,李邕被杀、王昌龄被贬、杜甫蹉跎,月下独酌的他,真正感到人生飘忽,所以,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自己既过知天命之年,诸事经历,释怀矣。
是年,51岁的李白与武则天时候期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结婚,开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婚姻。十一年前,孟浩然辞世的那年,李白的原配许氏也离世了。如今,再娶故宰相的孙女为妻,傲视权贵、希望平交王侯的李白,一生终究在和权贵纠缠,这是他的宿命。
婚后的李白,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想着为家庭安顿下来,游历也是他的宿命。他那颗少年之心还一直在跳动,未曾停歇。
次年,他北上游幽燕,学习骑射,作边塞诗歌,咏军旅见闻。
而真正的边塞诗人此时都不在边塞,都聚集在长安慈恩寺塔(大雁塔)赋诗咏怀。其中有前两年中举的高适、当了官的岑参、储光羲、薛据和未入仕的杜甫。
始终不和李白在一条线上的王维,在得到张九龄的赏识和推荐后,这些年官越做越大,日子过得很滋润。早些年从宋之问子孙处买过来的辋川别业,经他悉心经营几年后,已成长安和洛阳间最富盛名的别墅。
王维享受着这大唐太平盛世的所有一切,书写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适。而另一条线上的李白,则经历着王维所未曾经历的一切,两条线之间,就是他们眼中的大唐盛世,也就是千年后令我们魂牵梦绕的大唐盛世。
在幽州,李白看到、听到了一些安禄山的事,这个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的宠臣,手中兵马超过任何一个节度使,更远远超过皇帝的宫禁六军。这让他想起了历朝拥兵自重的武将,他不无忧虑。
而受安禄山器重的突厥之种史思明也被封为卢龙军使,掌握兵权。
另一位素与安禄山不和的名将哥舒翰,此时更是惹毛了安禄山,即使玄宗居中调停也不解怨。
岑参口中的封大夫此时为安西四镇节度使,镇守西边。
朝中,杨国忠代李林甫为相,不久,李林甫病故,68岁的玄宗皇帝不问政事,将心思都花在了杨贵妃身上,杨国忠一手遮天。
时年公元752年,天宝十一载,李白52岁。家书来报,夫人宗氏病重,遂结束北游,南归睢阳。
52岁的李白,进入人生暮年期,看着眼前时局,他无可奈何,但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仍是他心中所想,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仍是他心中所期。
52岁,南归;25岁,北行。该变的,变了;不该变的,依然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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