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牛去散步

小时候在农村，父母曾养过一头牛。家穷业少，农耕薄收，单户家庭养不起一头牛，是与同村的其他三户一起合伙购买的，每个季度轮流喂养。

我每天只顾着玩耍、上学，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开始有这头牛。轮到我家时，都是爷爷带去田埂上吃草，吃到肚子鼓鼓的再牵回来，和我毫不相干。

突然，在邓爷爷去世的那天凌晨，爷爷喝农药自尽了。

等到爷爷的丧礼办完，牛再轮到我家时，只能由妈妈带着去吃草。

我非常不高兴，因为我从小就是妈妈的跟屁虫，妈妈去放牛，我要跟去，可带牛吃草实在是无聊极了，我不喜欢。田埂上没什么好玩的，牛吃草嚼得太慢，等它吃饱要等很久。

晚春的午后，莺歌蝶舞，草绿花红，金黄的油菜花齐腰高。妈妈又要去放牛。我一边拉着妈妈的手吵着说不要去，一边又跟着妈妈走到了田地里。就像今天的悠宝一样嘴里一直在嚷嚷地闹表达着自己的不开心。

妈妈开启了一个话题，故意问我：爷爷去世了，你伤心吗？

我答：当然伤心了。

妈妈又问：你伤心，我怎么没见你哭呢？

我答：我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叫我怎么哭！

妈妈忍住笑继续问：好吧，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你哭吧。你为爷爷哭，要哭什么呢？

我认真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我就哭，爷爷，你怎么才六十岁就走了啊，我还没长大呢。你就不能看到我长大了再走吗？我记得你生病时拿方便面给我吃，你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西边暖暖的日晕染黄了大半边的天空，亮金色的光芒和油菜花田连成了一片。我嘴里说着话，眼里有些泪光模糊。在一旁吃草的牛，它停住咀嚼的嘴，抬起头望向天，和我对视着，眼角也湿润了。

九岁的暑假，爸妈想把放牛的重任交给我。我天生胆小，见到小狗都害怕得跳脚、哭着喊妈妈，更别提牛这样的庞然大物。于是，我百般不情愿，激烈反对。

妈妈再三劝说：牛很老实，如果人不攻击它，它不会攻击人。你好好地带它吃草，它不会踢你撞你。而且它自己认识路，你只需要拿着绳子远远地站着，在它吃别人家稻谷的时候把它拉到田垄上去。

爸爸因为我这么大了还不愿分担家务而生气，呵斥道：我们辛苦劳作都是为了你们读书，没有人去放牛，没有牛耕田，哪里来的稻谷换钱给你们交学费？你要是不依，就退学在家，不用去读书了。

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我唯有接受放牛这个任务。

七月的早晨，黎光微明，空气中饱含着清凉的湿气，不热不燥，正是酣睡的好时辰。爸妈三番五次地来床边拉我起床。要在太阳升起前把牛带出去吃草，牛吃饱差不到九点钟，刚好能去犁地。

在千呼万唤中挣扎着爬起来的我睡眼惺忪，接过牛的绳子，迎着晨辉，陪牛去觅食。偌大的田野，我和牛立于晨光迷雾虫鸣青草间，却并不友好亲密。恐惧加上对牛的嫌弃，使我离牛的距离非常远。我觉得原来的绳子不够长，让妈妈再接上一段。牛绳变长，我就能站得离牛更远。幼稚的我以为牛一旦发疯撞人，站在远处的我比较容易逃命。

那时候我已经从语文课本上学习了一些和放牛有关的课文，比如兼职放牛娃的马良其实是个职业画家，点石成金，神笔能呼风唤雨。《牧童》中的小孩背着斗笠坐在牛背上惬意地吹笛子赏晚霞。

和他们相比，我放牛的时光真是无趣得很。黎明黄昏，光线幽暗，不适合作画看书。大部分时候我都百无聊赖地盯着牛的嘴，盼望着它能吃快一点。我还不懂“咀嚼“的作用和”悠长假期“的生活哲学。

牛悠闲地边走边吃，细细地品味带着露珠的青草，吃一下回味几分。遇到堰塘，牛下去把身子和半个头泡在水里，摆摆牛鼻子喷喷水，缓解疲劳放松身心。牛玩得舒服，不愿意上岸。被蚊虫叮咬的我，有时见天黑得深了，便使劲地拽绳子拉它回家。

有一次，牛困在水里正安享舒适，我拉绳子想让它起来。它使力气把绳子往回拉，我被带到了水里。第一次落水，我惊慌失措，脚摸不到底，只感觉到水漫在我头顶，全身无力。这时候，牛走过来，用头和鼻子把我往上挤一挤，我抓到了岸边的草和泥土，拼命地顺着岸爬了上去。

坐在岸上，我惊魂未定，并不是对刚才命悬一线、对死的后怕，而是担心暴脾气的爸爸如果知道我落水肯定会生气打我。我呆呆地看着水里的牛，它一如往常地表现着畜生的淡定，睁着大眼睛漫无目的地望向别处，甩大尾巴赶着夜幕来临前成群结队的吸血蚊子。

头发和衣服晾干后，我轻轻地拉了拉牛绳，牛听话地上岸，跟在我身后慢慢地往家走。天黑透了，水田里有青蛙蹦来蹦去，我们走在窄窄的田垄上，走得慢极了，静悄悄地互不打扰。无知小儿还不能理解“生“”死“的重要性，我只是感激它今日帮我免了一顿严父的责骂。

自此以后，我不再蛮力拉扯牛绳子拽牛鼻子，因为我知道了，一头成年牛的力气远比一个不满十岁小女孩的要大。它任由我生气不满地拉来拉去，跟着我走，默默地回家，只是因为，它，愿意。

幸运的是，四年级开始我参加了奥林匹克竞赛，早晚要去学校补习，我短暂的放牛生涯结束了。

五年级时，爸妈决定远赴深圳打工不再务农，属于我家的四分之一的牛被卖给了别人。

有一次奶奶和我说，她在别人家的水田里拾稻穗遇见了那头牛，它正在干活，见到奶奶时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奶奶说：它好像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我们家时，我们每顿都把它喂得饱饱的。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已经不记得那头牛长什么样子。那时年纪小，不会认牛，在我看来每头牛都长得差不多。

我听奶奶在念叨着，茫然地看着窗户，想着不知道我还能否再见到它认出它。

后来我从村里走出来，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牛。

本来我与这头牛相处的时间不长，对它的记忆也不深，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当时害怕不安的心情。

来日本后与日本人聊天，讲到农村的童年生活，说起我曾带牛去田野吃草的事，日本人羡慕又激动地感叹：真好啊，陪牛去散步，是件多么有趣味的事啊！在日本那是我奶奶的奶奶经历过的事。

“放牛”换作“陪牛去散步”，多么富有诗意。仿佛牛今日与同伴闹了矛盾心情不好，我便带它去铺满绿草的原野赏花吹风看星星。仿佛矫情的牛有了小公主情绪有满腹的心事要对我讲，便邀我去它的世界走一走。仿佛自我的人们随时有一头自由的牛做朋友，可以随心随性地与之结伴徜徉在天地间。

可惜，我那时不知人生的艰辛，也不懂生活的浪漫，更不明白万物间的缘分。

当我懂时，我再也无法拥有一头牛。

------想到我的悠宝再也体会不到这样慢悠悠地陪牛散步的心情，遂写下此文。一作自己纪念，二供悠宝长大后参考。

------2018年11月28日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