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
穆远歌一人独坐在房间,静默良久。她端坐于梳妆台前,凝视着铜镜中自己这张年轻姣好的容颜。
心口莫不就是那句简单的问句罢了:阿离,我穆远歌,不够美吗?不足以,吸引住你全部的视线,是么?
参不透吧。
穆远歌告诉自己,参不透,便罢了。
她正欲起身,便从镜中看见母亲的身影。
“妈。”穆远歌挤出一点微笑。
孟微擎倒是落落大方,开口就直奔主题:“我的两个宝贝女儿,接连折损在那位江先生手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先生是何等英人之姿,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着,面上浮现的,是属于一切尽在掌握的、胜者为王的笑容。
“妈,”穆远歌困惑,对于孟微擎此等笑容表示困惑,“你怎么.....我和姐.....”
孟微擎微一挑眉头,开口:“怀尘,你看,刚从那么一场荒唐中挣脱,你依然称呼宁儿为姐,说明,你知晓在宁儿和江先生之中,孰亲孰疏,孰轻孰重。尽管你心里并没有跨过那道坎,但从心底里,你知道,未来披荆斩棘一起过日子的,终究是我们母女三人。”
穆远歌从铜镜前转身,转而面对孟微擎,孟微擎此刻坐在穆远歌房间的美人榻上,两人相视而坐,平视就能看见对方。
穆远歌感觉自己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今天,分明是阿离错了,或者说,阿离和姐姐一起错了。可此时,穆远歌觉得是自己错了。至少,她不该把一段不成熟的爱恋,摆在和血缘亲情同等的位置。
是的,宁儿姐也说:日后,一起披荆斩棘过日子的,还是她们母女三人。
好似,此刻那些堵住穆远歌喉咙的东西,一瞬间又通了,她起身,缓缓靠近美人榻,以一个下蹲的、祈求的姿势靠近孟微擎:“妈,可以抱抱我吗?”
原先,美人榻上的孟微擎是端端坐好的,而此刻,这位母亲,放下了她一贯的优雅与端庄,只想给她的孩子一丝专属于母亲的温暖与安慰——她毫不犹豫地弯下了脊背,让自己成为了一个类似于贝壳的形状,对,贝壳。就像贝壳保护自己壳里的动物般,孟微擎将跪在她面前想要索取安全感的穆远歌纳入怀中,孟微擎努力伸长自己并不健壮的手臂,努力开阔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她让自己形成一个可容纳穆远歌整个身体的包围圈,一个,安全、可靠、温暖、能给予足够可肆意呼吸、想哭或者想笑都可以无所顾忌的港湾。
这个港湾,只属于此刻的穆远歌。
此刻的穆远歌,就像那出去和小伙伴耍,结果不小心摔了跤还把玩具弄丢了的小顽童,肆意向母亲索取安慰与鼓励,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个安全港湾里清新的空气。这空气,每一丝都是清甜的,她就这样,一点一点汲取着属于母亲的力量,然后感觉,心那块缺失了的地方,在一点一点,被重新填满,被重新缝补上。
缓过神来的穆远歌,终于意识到此刻自己的一身狼狈——从江离城的破屋看到那荒唐的一切,自己便声嘶力竭地闹了一两个时辰,妆容、衣饰早就乱七八糟,她终是不能容忍,开始整理自己。
孟微擎的嘴角又有了那丝胜者的笑容——第一次这样的笑,她是自信。自信他的两个女儿,不会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而撕破脸皮,不知孰亲孰疏。此刻这样的笑,是欣慰。欣慰她的怀尘,果真不会在任何时候,丢了身份,丢了风度。
待穆远歌整理好妆容,孟微擎起身,问她:“之前托螺町给你的那副珍珠耳环,拿出来,今日佩戴。”
穆远歌于是从自己梳妆台最底层的夹层柜子拿出一个带锁的精致盒子,小心地掏出了那对珍珠耳环。
孟微擎一直在旁看着穆远歌拿出耳环的步骤,她和缓开口:“怀尘,这是你自己收拾的?”
“是,母亲。”穆远歌自己扣着耳环,珍珠在她小巧的耳垂上发出细腻的光泽,光亮润泽而不失内涵,大气贵气又不会太过惹眼。
“町姨说,这是外婆给您的传家宝,要一直在孟家人手中传下去的。町姨还说,总有一天,我要学会何以为家,让我将这枚耳环一定珍之藏之,所以,我一直妥善保管。”
此刻,宁儿姐和母亲异口同声的那句:“日后一起披荆斩棘过日子的,依旧是我们母女三人”好似突然如灵光乍现,穆远歌再感觉到耳朵上那珍珠耳环的重量时,仿佛也多了很多耳环之外的重量——比如,家人之间永不会断开的连接。比如,传家宝所代表的世代传家之意义。比如,何以为家。
“怀尘,打扮好了,我们就出发,今日,我们母女聚聚,妈在榆袖楼定了好座! ”
榆袖楼。
今日,孟微擎的心情是极愉悦的。
到场的人,都是她极亲近之人——女儿穆远歌,养女鞠宁,如姐妹般的侍女螺町,心腹侍女沉雪和语儿。
孟微擎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豪气云天:“今儿,我开心,你们都是我孟微擎至亲至近之人!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聚的如此之齐一起下馆子吧?来,今儿每个人都要开怀畅饮!”话音刚落,一杯高度数的白酒便瞬间下肚。
但,没有人劝她不要喝。
坐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今日荒唐之事阴差阳错促成小小姐远歌的成长,而宁儿小姐,也无愧于小姐孟微擎多年来的养育和陪伴。
一群女人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加之酒精,便是情绪的最佳催化剂。
一时,沉雪和语儿也大方放开自己,想到什么,就说,有什么感慨,就抒发,甚至,还能整出一两句诗词出来——“那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骊山!等穆重林和王维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都死了,我们小姐,小小姐,宁儿小姐,就要过这诗句里的日子!”沉雪已醉的不轻,口齿不甚清晰地结结巴巴,还配合手舞足蹈,大声宣告。
螺町一向克制,可今日也实在高兴,白净的脸上也被酒精染上了红晕。她好笑地捶打一记沉雪:“你这丫头,别乱篡改我国古代大家的经典诗词!那原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沉雪晕晕乎乎脑袋转不过弯,那厢语儿倒是不服气了:“螺町,我俩不似你,你当年,可是跟着小姐去了Y国读了书喝了洋墨水的,还拿了Y国社区大学的文凭!文化人,自然和我们大字不识几个的不同,哼,沉雪说错诗词你也要计较,姐妹之间,你可真真小气!”其实,语儿就是一贯嘴上得理不饶人,心里从不真心计较。但却也真心羡慕,当年最得孟微擎心的,能和孟微擎一起,远渡重洋见世面的螺町。
看这几个醉鬼,鞠宁笑:“妈,看这几个,闹得倒比我们还开心。”
孟微擎眼见螺町三人确实醉的不轻,便开口问想问鞠宁的事:“宁儿,你和怀尘以及那位江先生的事我不予置评,只要今后你们姐妹俩不再与他有牵扯就好。只是,有一事我还是想替怀尘问清楚,你,别怪妈偏袒怀尘。”
鞠宁低头苦笑,拿起酒盅灌下一大口,一饮而尽后,爽朗开口:“妈,有事您直说。”
孟微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与心疼,但她终究还是开了口:“那位江先生,对你,对怀尘,哪个是真?”
其实,在孟微擎开口之前,鞠宁便知道,作为穆远歌生身母亲的孟微擎,今日,必定有此一问。而且这一问,必定是问她,因为另一位当事人穆远歌,那孩子甚至弄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之前,就被江离城一意孤行拉下了泥潭。
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平的。
她也是女孩子,她鞠宁,此生也从未作恶,此生也盼望有人可予她温暖与爱,此生也想有一人白首偕老,此生,也曾真心爱着,那个所谓不值当的男人,渴望那男人哪怕多一眼的回眸。
她鞠宁,少年时父亲去世,因对主公家尽忠而遭人杀害,从此她一人在世上独活,举目无亲无依无靠遭人欺凌时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此时,偏就被主公家的小姐接回了家,赐予了她新的名字,给了她合法的身份,购置了一套小洋楼供她雨天避雨热了避暑,一周中必有一餐主公家的小姐会亲自下厨给她做饭,甚至还会按照她的口味去研习新菜谱,给她联系了惠景国师资最好的中学供她继续读书,还让她进入贵族学校学射箭骑马打球茶艺,给了拨了一个伶俐又忠诚的丫头使唤,还有一位神出鬼没的保镖在暗处随时提防那些杀害她父亲的的人打一把回马枪.........
太多了,太多了........
和孟微擎共同生活的这些年,一些零零碎碎,鞠宁无法正确拼凑出来,因为那些真正打动她、让她甘心改口称呼孟微擎一声“妈”的原因,是那些真正的细枝末节,是那些渗透进习惯里的微小因子。
那是,孟微擎用爱,浇灌起的,由微小因子组成的大树。
所以,心里那最后一丝不平终是被抚平。
鞠宁咽下一口酒,平淡又有力地开口:“以我对江离城的了解,他是爱怀尘的。那男人,常年xi du,以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获取du资,当然,这其中包括近两年和我的关系。但是我很肯定他还有别处的关系,关于du 品。这样的亡命之徒,眼里只有那在他们眼里犹如救命之神的烟 gao,早就没有了所谓道德感。但在怀尘撞破了闯进屋里的一刻,我在江离城眼里看到了真切的后悔与内疚。内疚是属于道德感的分支, 只有拥有道德感的价值观正常的人,才会因为自己的某些不当行为产生内疚之情。可江离城早就没了纯粹的道德感,所以,这种内疚,是单纯的出于感情——他对怀尘的感情。他爱怀尘,被撞破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对不起怀尘,他油然而生的浓重的内疚感,就是他爱怀尘最好的证明。 ”
一段话,鞠宁滴水不漏,可心里,终究还是疼得千疮百孔。
可她明白,情爱之事,不可得,不可强得。
孟微擎听到了这样的答案,也不知是否该为自家两个傻丫头作何感想和评价。
但,鞠宁的痛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
她起身走到螺町身边,螺町今日背了一个不小的布包,孟微擎取出一样物事,小心地打开,再递给鞠宁:“宁儿,怀尘那儿,是她外婆给我的传家宝,一对珍珠耳环,算是孟家传给后人的。你爹当年走得急,我倾尽全力也没能留住你们张家什么东西,这是我去玉石店亲自雕刻的,上面有你真正的姓氏“张”,又去求了福气开了光,这就当做,我这个主公家的孩子,替你爹,给你一样属于张家的传家宝。你拿好,以后,这东西的意义和传家,由你自己做决定。”
鞠宁颤抖着手接过那块玲珑剔透的玉石,上面正正经经刻着一个“张”字。
是的,张慧宁的张,她的本名。
也是他的父亲,当年拼死回国把消息递给杨尘礼想要救杨尘礼和孟微擎的孟家死士张同的张。
鞠宁摩挲着那个“张”字,好半天张不开口。
孟微擎知她懂她,也就说了最后一句话:“怀尘的不懂事,今日全靠你抗下。我作为她生身母亲,替她说一声谢。宁儿,往后,不要再这样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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