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作者: 叶息 | 来源:发表于2019-07-16 22:06 被阅读140次
叶息[绘]

【一】

燕京梅子酒出名,每年六月都会约人喝上几杯。其实平日里并不喝酒,只是每闻到梅子味儿时,总会想到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好多人都有类似的毛病吧,嘴上说中意什么,无非是想为自己的偏执找个借口罢了。其实我要说的事情,也和酒无关。

【二】

她也住在燕京,那里有条很窄的官道,两侧一衣带水,参差十万人家。她在道北,与我为邻,相去本不算远,所以我们打小认识。有时候我临窗煮梅子,她也在阁楼上看着风景。透过几簇槐荫,我看到晨曦零散在她裙上,好像揉碎的紫阳花。

她偶尔注意到我,那时我便不去看她,直到炉上座着的水开了,鸣声惊飞了叶间浅寐的云雀,她便转过身去,我关上窗,权当未曾见过。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怦然而动的感觉是实实存在的,好像未及成熟便坠落在涟漪中的青果。

【三】

她弹钢琴好听,每个音儿都恰到好处,自我认识她起就是这样了。那时候燕京很乱,到处是为了生计而疲于奔命的人,她的乐声好像是落满灰尘的老城里一缕宁静的光,仿佛有她在的地方,野草都比别处干净。是了,我记得有天清晨,巷子里循声来的洋人在她窗前驻足很久,他微阖着双目,神情暧昧得像只家猫。我至今记得他的模样,后来才知道那是有名的Mario Paci先生……

说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在阁楼里静静坐着,抑或是听着她的琴声睡着。

【四】

民国二十五年夏天,我南下昆明读书,她在长沙,除却闲暇时的两三封书信,我们并无多少往来,一直到民国二十七年秋,时局动荡,她才辗转到了昆明。这是我们故事的序章。

她出落得愈发动人。我接她时,在车站里一时竟不敢认她。月台上人群熙攘,大多是聚散无常的旅客,她逆着惶惶远逝的人影向我走来,好像款款落下的蜻蜓,我突然有些恍惚。

“来啦?”我问。

想不起问候的话,我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缓缓说道:“走吧。”

她是皖岸榷运局长的女儿,却没有坐人力车的习惯,我一早知道,便提前借了自行车等她。一路上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连寒暄也不是很多,她坐在我身后出神,许是在默默记下我们经过的每一条路。

从田埂到市集。

天气很热,车辙惊起干燥的灰尘,令人无端觉得亲切。

【五】

我们学校那时候流行穿旗袍,纹样大多是白底儿碎花和牡丹。我说艳俗,她却觉得有趣,也跟风穿起了旗袍,但不同的是,她喜欢在旗袍外罩一件红色毛衣。我又说她拘泥了,全然没有modern女郎该有的样子,她只笑着拍拍我的后背,或佯作娇嗔地津津鼻子。

后来证明她是对的。

那时候教室里大多人满为患,到处天青衫和白月袍,她那件毛衣在晦色中红得扎眼。教授记不得所有人的名字,却总会注意到落日余晖里,第五排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孩儿。

后来白旗袍配红毛衣的打扮竟然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

【六】

南院儿是女生宿舍,土墙,铁皮顶,比起我当时住的地方,这并不简陋。我初到昆明时住过类似的公寓,也始终记得有些个夜晚,雨碎廊沿的声音格外好听。

我隐约还觉得,那和燕京的雨夜有几分相似。

没课的时候她就在宿舍里看书,都是Othello,King Lear一类,偶尔能找到意大利语和法语原刊,那我就不甚清楚了。

她乐谱也看,只是再没机会弹琴,所以余下的时光便用来莳弄花草,有时候她会托我和警务去市集买几个粗陶罐子,种一些杭菊、月季,天竺葵类。时间久了,土墙下竟然开出一片盎然。

是了,我记得有个午后,她的刺玫丛中懒洋洋地蜷着一只花猫,是拖枪挂印的毛色。树荫下它迷离着双眼,静静晒着太阳。好像还有只蜻蜓悄悄落在它鼻尖儿上,动也不动地,俨然一副岁月安好的模样。

想来挺美的,日子就应该这么过,不是么。

【七】

这中间有很多故事,我想以后再讲,后来发生的事情,大致在我告白失败的不久之后。

那天雨下得突然,我和往常一样从她宿舍经过。她独自站在阴翳的天空下,讷讷地望着我来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穿大红色的长裙,美艳得不可方物。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也让她的短发湿漉漉地垂在耳边,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很瘦,肩膀单薄得令人心碎,她朝我走来的时候,好像被稀释在水里的一缕猩红的血丝。

“怎么了?”我打了个觳觫,缓缓迎到她身旁。

她没说话,我突然注意到她的左手在微微颤抖着,好像攥着一束我未曾见过的植物。

锋利的叶片划破了她的肌肤,她的眉微微纠结着,我看到一点殷红从她的指尖缓缓坠落,和雨滴一起,最终在水凼里绽放成一朵蔷薇。

是了,蔷薇绽放的地方,一只红色的蜻蜓扑棱着翅膀,即将溺亡。

“你?”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苏晋。”她突然小声叫了我的名字。

“我好看么?”

她看上去神情恍惚,我有些惊愕,随即还是点了点头。

“合你做新娘子呢?”

——这不像她说的话,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回答。闪电密云深处划过,她的瞳子里也闪烁着琐碎的光。

雷声乍起,雨势愈发绵密。

她的模样渐渐模糊起来,唯独眉宇间的一丝黑气,在苍白的面色中格外明显,我有些不安。

“逗你的。”她见我迟迟不应,便突然笑出声来,而后缓缓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她。

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见她罢了。

【八】

她瘦了很多,头发渐渐垂到了肩上。

追求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是亲眼见过的。有人把letter悄悄藏进她讲义里、水杯下,一副居心不良的样子。但就我所知,那些缠绵悱恻的告白书,她一封都没动过。

它们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生了蛀,蒙了尘。

校庆在十一月一号,教会捐了架钢琴给联大。她的名字在那时候传遍了昆明。后来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联大有个姑娘,她的琴声能让月光更澄澈几分。

再后来,追求她的人从圣经书院排到了联大西门,还有好事者朝夕守在南苑四周,只为了等她经过。

她愈发消瘦,追求她的人越来越多。我替她高兴,也隐隐有些担心。

“你该为自己物色个合适的人了。”

我这样劝她。

“我只物色一个人,可我们并不合适。”

她不正眼看我,却这样回答。

“你是不是……”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面色是触目惊心的白,眼底却留着猩红的晕。我不敢再继续盘问下去。

后来她无故退了学。我算着从昆明到燕京的火车行程,料定她回家时,便拍了封电报回去。

——近来可好?

——好,勿念。

好,那便好了。

【九】

后来没有她的时候,日子也寻常过了。只是偶尔看着女生宿舍某一间的窗台下,叠在一起的粗陶花盆,才会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拖枪挂印的猫还在,蜻蜓却少了,盎然的绿色不见了,或归于尘土,或在落落风中迷了路。

我也不曾刻意想起她。

雨夜里被她丢掉的陌生植物,在角落里开出了妖冶的花。

【十】

民国二十九年,我离开了联大。

不是从军,也不是卒业,个中缘由,原本不便坦白。起初是校方为我安排的翻译工作,被我严辞抗拒了,后来是我被迫退了学。

我当然不会开心,但好在有了归省的借口,总算谈不上伤感。

火车一路北上,从丘壑到平川,蒸汽的轰鸣声仿佛穿过了一年四季。再回到燕京时候,一切还是老样子。倒是官道上傍晚的光,兀自黯淡了许多。

她家大门紧闭着,门墩儿生了苔,马齿苋和车轮草在风化的石缝儿里恣意生长,仿佛很久没人居住过了,我琢么着,她该是搬到别处去了。

燕京的日子不算好过,许多旧邻居都没了踪影,这是我觉着物是人非的理由。几个面生的街坊在干裂的榆木门前择菜,操着外地口音,我匆匆经过,内心亦无半点波澜。

转眼四年了,草灰蛇线,时过境迁。

【十一】

照我家的规矩。省亲人进门第一桩事,当沐浴更衣。我想这是好事,我铩羽归来,平生成不得一件大事,便洗去一身风尘,总不会看上去狼狈吧。

净水最能解乏。我仿佛能看到疲倦从四肢百骸内散开,最终融化到滚烫的热汤里。水汽氤氲着,久久不愿散去,听着父母在浴屏外忙碌的声音,我一时竟忘了很多事情,就包括她。

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想到,道北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

“搬走了。”

“哦,那她?”

“死了。”

“死了?”

“死了。”

母亲的话里听不到一丝情绪,一字一顿,却让我如鲠在喉,口中噙着的几粒白米也瞬时变成了碎玻璃,想咽,却咽不下去。

“闺女回来的时候,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人已经消瘦得不成形儿了。”

“郎中说她害了相思病,是应了什么无妄灾,情花毒……也记不得了。”

“是……是么。”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把目光藏到何处。

【十二】

“然后呢?”趾离轻舐着案上的酒,悠悠问道。

“没有然后了。”我这是最坦诚地回答。“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完”

“好像做梦一样,那顿饭吃得格外艰难,我不知道我的味觉、我的视听和魂魄去了何处,只是再回神过来时,已经夜深了,云雀在槐枝交错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影子,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

“官道上星星点点,依旧是几处灯火,我望向道北,她家却不曾点灯。”

【终】

——叶息

叶息[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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