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里,我在撕开一枚糖果,那应该和某个少女有关,我忘了接下来的梦境,或许并没有什么接下来。
第二个梦清清楚楚。梦里,我独自在公园里散步,那是两天前我刚去过的玄武湖公园,我正从一座桥上下来,两天前我也从那里下来,像两天前那样我下到湖边,看着青青的湖水,水平面引导着我的视线自然地来到了尽头崛起的山峰,山峰在大面积的青黑中间散布着一些白,那是积雪的颜色。那是紫金山的南面——我无数次看过它的北面,一年多来,从我住处(我还是不习惯把它说成是“家”)的窗口。这是我第一回看到它的南面。梦里,我也在看。梦里的感受好像就是两天前的感受。我是平静的,注意着和从我窗口看它时的不同。
不同很明显。在这里,在南面,两座山的山峰,左边高的那座在后,右边低的那座在前,在它们之间构成一个倒三角。后面那座山右边下降的部分被前面那座山左边上升的部分挡住了。不像从我的窗口看出去,看不到后面低的那一座山峰,只有左边下降中的部分露出来,高出前山下降中的部分,在前面的山脊着地后,它还继续在后面向东伸展。有时候,很多时候,忽一眼看到,或者,那里起了雾,它像是属于前面的那一座山,我看到的似乎只是一座山。看着眼前的这两座山,想着我平时窗口所见,我有些怀疑它们并不是同两座山。
这些区别和感受是一瞬间就获得就产生的。
我也看着湖,湖水宽阔,湖水蓝蓝,这是湖边,湖中间偏青灰,再远处显灰黄。湖水具备多种颜色,它跟天空有关,跟光照有关,跟视觉有关,也许还跟看的人的情绪有关呢。湖里两山的倒影——因为水、波的中和,不再有颜色的深浅,也看不出是两座山了,不再有前山和后山的差别,看上去就是一座山的两个山峰。它整个的形态,柔和、模糊,像所有倒映在水中的物体一样,又有着它的个性,它的独特的形态就是它的个性。
一只白色的电动船从右边开来,开进水里的山峰。在它前后的四个立柱之间,一男一女并排坐着,只见上半身。它们都在水中有倒影,在最底下的顶棚的倒影和船身的倒影之间的两个人影,头朝下。船身的倒影和真实的船身连在一起,倒影的颜色是黄的。这上面的部分就这样带着下面的部分往前往左边开去,在它们后面,湖水破开,离船身越远的地方荡开的面积越大,因此是船身带着一个长长的三角波。当它把水中的两座山峰都开过之后,它后面的三角波就慢慢地波及了它们,使它们模糊一团,不再像是山峰了。
电动船在不远处发出“哗哗”的破水声,在这宁静中,我举起手机,拍下了它。
虽然我还在看着手机屏,但左后方有个人却进入了我眼角的余光。那是一个女人的形体,一个女人的形体和一个男人的形体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我们都只需要粗略的一瞥就能感觉得出来(这不仅是一个看的结果),当然我们也走眼。这个形体引起了我的注意,要不然大概它也不会被我看到,看到了我也不会突然紧张起来——它反应在我的身体上是一下的绷紧,那是一种我清楚这个人是谁才会有的反应,像是提前出现了,一种身体的预警。
我被短暂地固定在了这一不安与戒备的身形中。接下来,我的心理想要回避,想要“视而不见”,身体且做出了相反的举动,我转向她,想要去看个清楚,去落实。
正是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熟悉的过程,让我当时意识到了那个人是我的前妻,同时我也确认了就是她。我迎着她走去,走了几步,停下了。她匆匆地走着,一直在东张西望,却没有看到我。她脸上的神情焦急、无助,是这神情让我停下来,我被那神情感染,我也焦急和担忧起来,我有隐隐的预感的。
“恬恬呢,你怎么来南京了?”我问。她在我的声音中停下来。她看到了我,认出了我,似乎这之间有一个过程。她站在那里,焦急、无助的神情转换成了怨恨又有期待(我太熟悉她,太熟悉它们了),她的眼睛顿时红了,就快要哭了。
“恬恬呢?”我提高了声音。
“恬恬不见了。”她怯怯的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但我仍然看到了她的神情随即变得强硬,这神情的意思是“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以及怨恨,“都是你造成的。”)
“你怎么回事啊你。恬恬,恬恬。“我左右看看,喊了起来。我们正位于三条路之间,一条通往桥面,另一条是她刚才直直走来的方向,我向中间的第三条路跑去,同时给出一个指令。“你再回去找,那边我刚过来,别慌,没事的。”我前妻转身,像我那样也跑动起来。在我完全回过头去向着我的道路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她跑动的样子。我对这跑动的样子有一个印象。我很少看到她跑动的。
她的带着哭腔的喊声同时响起来。
我们跑动着、喊着我们女儿的名字,没入了各自的道路。
沿着湖边的一条小路,我跑着,一会喊着我女儿的小名,一会喊着她的学名。我先是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大片的湖面,仿佛恬恬也有可能在湖中央。我非常害怕似乎又有点期待看到湖水中恬恬在挣扎,这样至少我可以去救她。然而水面平静,也许恬恬已经被淹没。也许她就快要掉入水中,在我不能看到的地方,她的双脚落在了水里,双手紧抓湖边的树枝,害怕让她不能呼救,我也担心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叫出声来,一放松,她就会抓不牢树枝。别放松啊!也许,她已经被一个坏人捂住嘴巴抱走了,她想喊也喊不出来,她甚至不敢挣扎,她是个胆小的孩子,只露着她惊恐的双眼。这些可怕的场景过到我的大脑,我感到腹部的一阵惊悸。我不想想像,不想被这些想像分心妨碍了我的搜索。我的目光显然不够用。目光扫视着路与湖之间那一块区域,扫往另一边深深的树丛,和路的前方。我忘了问我前妻恬恬穿什么衣服了,我应该能一眼就找出恬恬来的。
我的前妻在树丛的另一边,我听到她的叫声,她正在这叫声中快走、跑动和张望。这叫声因为隔着一片公园变得轻声,它似乎是在呼应我。我们,你一下我一下的叫着。因为我的出现和这样一种呼叫,她又产生了希望,她的声音中有了希望,她不再像之前那么惊慌了。
如果我们最终找到了这孩子,这样的时刻也是挺好的,值得回想。
当我快速跑进湖边的小路后不久,我就稍稍慢下了脚步,改为小跑。我现在想起,我能清楚地感到这一转换。我的身体很自然地处理了这一转换。在那条长长的小路上,我不时地做出这样的转换,变动着我的步率。一目了然的地方我一跑而过,我相信自己的目光,如果经过之处有小女孩,目光会捕捉住,不需要看到她的全部,只需要在树枝和灌木掩映之间看到她身体的一角、她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我当即就能认出恬恬来,恬恬的特征一定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目光里。而地形复杂的地方我不得不多看几眼,我扒开竹叶,或是绕到假山的另一边。有时,我也跑入右边的树丛,在树丛里张望,叫喊,退出来后,因为在树丛里耽误了时间而更快地向前跑去。
这里是冬日的下午。一道阳光在水面上闪动,闪了一下跑动的我的眼。湖边一个老人面朝蔚蓝的湖水站立,那是一个老人,我有这样的判断。一个男人向水面甩出钓线,白色的钓线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在我的奔跑中,我似乎看得更加真切,似乎能体会到一些平常不会注意的东西。一对中年男女牵着一条哈巴狗走来,我听到他们两个人在用南京话交流,他们和狗说的是普通话。在一张木椅上,坐着一对情侣,女的头弯在男的肩头上,男的听到了我的叫声、感觉到了我的奔跑(我感到),他回过头来看我,他的转动带动了女人,她从他的肩头抬起了头来。
一男一女背对着我走在前方,我跑过他们几步之后,回头,看到他们的中间现在有了一个孩子,我正要大叫一声“恬恬”,正要向她跑去,随即看清楚了那不是恬恬,我在那一下停顿(这一整个心理活动表现为那一下的停顿)之后,转过身去,跑远了。
一男一女向我走来,当我快要经过他们时,他们在路边站住,把跑动的我让了过去。他们的身体随着我的跑动转向了我, 他们站立在我身后的道路上,继续看着我。
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公园树丛。
已经听不到公园另一边我前妻的叫声了。公园一定很大,不知道这是梦里的印象还是前一天就有的。眼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公园里面,一条沿着湖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在了湖边的小路上。
我跑到一个人的身边,我仍然在跑动的节奏里,只不过比刚才慢了点,我问他,前面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女孩。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我已经跑过了他一点。我听到身后他说没有。然后我提速,回到之前的跑动中。
我向前方的岔路口跑去,跑进了公园里。我有个感觉,恬恬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这公园深处。她正在那里害怕,在盼望她妈妈出现,但她不敢哭出声来,怕引起坏人的注意,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点胆小,有点懒惰,自从我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后,她一定更依赖她妈妈了。听我前妻说,两年前(在我们刚分居时),当她在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澡,恬恬就呆在卧室里,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去,还让她开着卫生间的门。她们两个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一起吃饭。那是一个两个人在一起的“形象”。只要其中一个不在,这个形象就不完整、不成立。当你看到无论哪一个,可能你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但视觉会让你觉得哪里不对,似乎缺少了什么,这也正是我在桥下刚看到我前妻时那视觉形象传达给我的信息,它让我迅速警觉了起来。
也许这时候她也想到了爸爸——我前妻说起过,每当恬恬生病发烧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爸爸,会在梦里叫“爸爸”,她也是个要强的孩子,她不愿当着她妈妈的面叫出来。她知道要是她的爸爸在,他就会找到她。她的爸爸总是表现得有力量。但是“坏人呢,坏人呢,我这么危险的时候,你也不在”,她今年只有八岁,就已经学会使用这样的语气了。
在那些不时出现的一块块的场地上空无一人,它们由一些石子路和被石子路环绕着的一个圆盘、圆盘中间植着一棵大树组成,在石子路边上有一两把空着的木椅或者是石凳,在等待着经过的游客坐上去的样子,我为有些人感到,抵制住这样的诱惑好像也并非容易。
有一次,我特意探过头去看了看铺满了白色碎石子的圆盘里面,我不需要探过头去、我从它旁边跑过时就能看得清楚,那里根本藏不了恬恬的。
在下一个圆盘,我突然想到恬恬也有可能在大树上,我抬头去看,期待着接触到一对正在看着我的眼睛,那一定就是恬恬的。
在一个斜坡那里向上走着一群人,看得出来属于一个集体,有一个前后的基本队形,有一些旁逸斜出,那是一群游客,由一个挥着小旗的导游带领。我的叫喊引起了几个人头在各自不同的姿势里,从人堆里升起,朝向同一方向,望着我。我在路的另一边侧身面向着他们慢慢地跑着,留意着这群人里有没有恬恬,跑往他们的身后,跑下了斜坡。
我似乎又听到我前妻的叫喊,那就是她的声音,在右边的树林里。一声接着一声,两声之间隔着一段时空,作为等待,用来响起恬恬的回应。当我听到一声叫喊,我随即跑过了我听到它的地方,我在下一个地方听到了下一声,我感到声音的接近(它表现为音量更大、传入我耳中更加清晰)、和我们之间空间的缩短。突然,我听到这声音的调子变了。之前一直是焦急的喊叫。现在它变得柔和,成了声声呼唤,像是我前妻突然想到了换一种叫法可能就会找到孩子,她寄希望于这样一种转变。我不禁慢下脚步,看着那呼唤的方向。
我看到她的着黑颜色衣服的身影在右前方的树林里闪动,树丛茂密,这身影的一部分接着一部分、一团黑色接着一团黑色在枝叶间出没,因为跑动也因为树的隔挡,不可能显露出一个完整的人体,但我知道(就算她没有喊叫)那是属于一个人体的,是一个人的身影,而不是其他动物的,是我前妻,而不是其他人。
当阳光成为这跑动的背景时,即,当我前妻跑过从她后方照进树丛的一片阳光时(也许她就跑在阳光里),这身影显得尤其黑,而边角被柔化,让我觉得有点梦幻。
于是我的声音也轻柔下来,我也“呼唤”起了恬恬,也是想让我前妻知道我就在这边。我能感觉到我前妻听到了我的呼唤、在她的跑动中向我这边看了过来,那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
她在向我跑来,而我在向前跑去,我们将交汇于前方的某个点上。
当我们就要跑到一起时,我和她都慢了下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故意无视她目光中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甜蜜的),我也刻意表现得淡定,我指指左边的道路、点点头,然后我们擦肩而过,她跑向了湖边,我继续直直地向前跑去。
当我们再次相遇时,我们迅速地交叉而过,不允许去看对方一眼,时间过去的越久恬恬找不到的可能性就越大了。
一座桥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毫不犹豫地跑向右边的树丛以便从那里看到桥洞底下,然后我跑往另一边的桥墩,看了看与湖的交会处有没有就要失足落水的恬恬或已经失足落水了的痕迹。
我站在了桥中间,望着四周、主要是前方,尽量望得更远更广。我叫了两声“恬恬”。
像一颗石子落入水中,叫声在周围的空气中一层层传开起。我站着,静静地体会着这一扩散。
我看到恬恬从前方公园的假山后面挪了出来。第一时间我就看到了那里出现的人的部分,我紧紧地盯着它,有无比的耐心等待形成一个完整的人体。那是一只脚、一只粉红色的旅游鞋;然后是一部分的腿、手、手臂和脸(这些是同时的),是裤子的黑色和羽绒服的红色;然后是更多的脚、腿、手臂和脸,颜色的面积在扩大,但在我眼里是形体。它们就这样一寸寸地移现,成为了“恬恬”,仿佛直到此时我才确认她。
恬恬从假山后面显身的样子让我真切地感到了她的个性。我有点难过。此时她站在白色假山的一旁,穿着粉红色的跑鞋、黑色长裤和红色羽绒服,矮小,惊惶。她似乎不能确定这叫声是在叫她,是我在叫,她还没有看到我。我冲她喊“恬恬,我是爸爸”,同时朝她招手。我向她跑去,她看到了我。
我注意到恬恬认出了我,在我最后的跑动中。她的内心肯定发生了变化,她应该体会到了安全,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我这她没有想到,她好像不知道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反应,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想怎么办。她撇了撇嘴。
我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一跤摔倒在路上,我从我趴着的地方抬起头来,冲着两三米外的恬恬笑。
我起来,走到恬恬的身边,抱住她,嘴里说着“宝宝,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在”。我听到她在我肩头轻轻地嘟哝着“坏人”。然后她挣了一下。让我感到她被我这样抱着不习惯,不舒服。
我把她放了下来,给我前妻打电话,告诉她恬恬已经找到了。我让恬恬和她妈妈通话,恬恬带着生气的哭腔说,“妈妈,你在哪里,你快来啊。”我搁了电话,对恬恬说,“我们找妈妈去。”我和她手牵着手,向我跑来的方向走去。
“怎么和妈妈来南京了,来看爸爸的吗?”
“才不是呢,你是坏人,我们才不要看你。”
“那怎么来了?”
“不管你的事!”
“刚才害怕了吧?”
“都是你不要我。”
“胆子要大一点。”
“你不教我,我怎么大,你回家来教我啊教我啊。”
“爸爸跟妈妈离婚了啊。”
“你不用解释的,你就想到你自己,你不是我爸爸。”
“不能这么说。”
“你不自私吗你不自私吗,你连女儿都不要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好了,她在我这里一直是很伶牙俐齿的(好像这也不是“伶牙俐齿”,是这是对她来说最重要、最想不明白、最“难过”的事,她心心念念,她的语言也就都体现在这上面了,在别的人别的事情上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想让我牵着她的手,我抓住它不让她脱开。我们父女俩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散步了?有过的散步好像都有她妈妈在。我只记得这一次,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那天晚上,那时她还没学会走路,我抱着她,在我以前居住的县城里,街上没有人,也很少有车、偶尔很快地开过一辆,是我33年来看到的最空荡的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比每一年的年三十下午和晚上都要空。我和恬恬,我们一路走去。我告诉这孩子、她还小、小到不会惊奇,人们都在家里看电视,他们都疯了。我很少这样说人家的。
我们,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漫步在无人的街头。我有一种满足,而她似乎也被感染,仿佛那万众一看的中国奥运会开幕式是为了我们开,为我们制造了这一处境,让我们今夜漫步无人的星球。
我们来到了一片积雪的草地边上,残雪在绿色的草叶和黄色的枯草之间稀稀落落的散布。我注意到了它们的好看。我让恬恬站到那里去,我要给她拍照。
“这里有什么好拍的。”她看了一眼,说。
不过,她还是走进了草地,并且很快摆出了一个Pose。她喜欢拍照。
我拍了好几张,她变换着Pose,Pose真多啊!每一张都不同。
“好看吗?”我给她看照片。
“还行吧。”她瞟了两眼。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
“爸爸,你回家来吧。”她说。
“哦。”
“回家多容易,你有双脚啊,你走过来就到了。”
“嗯。”
“爸爸,你回来吧,没有爸爸,宝宝很难过的。”
“有什么困难的有什么困难的,我是小孩,我更困难,你不知道恬恬有多困难。”她突然加快了语速,一定是在反驳我可能说出的话。
“爸爸知道恬恬难过。”
“知道,你怎么不回来,那你回来啊,嘴里说知道有什么用,哼。”
“真会说话。”我带着爱惜与嘲讽看看她。我似乎能看到她长大后的样子。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伶牙俐齿”,她吐了吐舌头,又翻了个白眼。
我们走在了湖边的大路上。我和她说着话,不时地逗着她。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方式有抗拒,又本能地体会到新鲜。她会装出无奈、勉强的样子来和我玩。我感到有一会恬恬也像是忘了我和她在找她的妈妈。有一会,我看到了我们、我和恬恬手牵着手走着的这一画面。这是这样的一种画面,它非常平常,又必不可少。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福气,能和我的小恬恬再一起散步。我不能等她长大了再和她作这样的散步,这是童年的散步,我知道它对于一个孩子和我自己的重要。我有点盼望我前妻不要太快来到。
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我对发生这样的意外有了些感激。
我握着她的手握得太紧了,我放松了点。
“恬恬。”在前方快步走来的我前妻看到了我们,就跑了起来。
恬恬也看到了妈妈,顿时变了个人,哭叫着,恼怒地向她妈妈跑去,扑进了她妈妈的怀里。
游船收费处的工作人员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我边掏钱包边在想。也许只是脸型的关系,比方说,我以前熟悉的某个人也是这样的脸型,于是看到类似的一张脸,会有熟悉的感觉。但我现在也想不起来这一脸型属于我熟悉的哪个人,或许,我和他真的认识。
他带笑看着我们,好像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们已经离了婚,并且还在猜想我们要复合、眼前的情景分明是一个迹象——正是这两点加在一起,使我似乎想要向他解释,我只是偶然碰到了我的前妻和女儿。我只是这样替人想了想,想到了人是会有这种行为的。
我既然想不到他是谁,面对着这一上帝般的笑我就不舒服。我想尽快离开他。我给了他60元租金和100元押金,我给的是两张100元面值的人民币,他找了我40元,一张20元面值,和两张10元面值。
我收了找钱,对他点了一下头、不易察觉的,转身向岸边的电动船走去,我意识到自己的转身。我拉起我女儿的手,装作投入了当下的情景。走了一会,我回头看看,看到他站在收费处的门口看着我们,依然是那样的神情。我赶紧回过头去,一个未加思索的反应。接下来,我就在这一神情的笼罩下走着。不知道后来什么时候完全脱离了它,不再去想着他了,大概是在面临上船时。
电动船在岸边的水波里轻轻地晃荡,在淡淡的阳光下。我先下到船上,把恬恬接下来。我前妻有些害怕,似乎希望我也能像拉女儿一样拉她一把,我没有那样做,我克制着,为的是不想让她产生我回心转意的错觉和她终将破灭的期望。恬恬向她伸出手,说,“妈妈”。我前妻搭着恬恬的手下到了船上。我们在船里坐下来,恬恬坐在我和我前妻中间,三个人都穿上了黄色的救生背心。一名工作人员叮嘱了我们几句,开启了电动。由我把着方向盘,船“突突”地向前开去了。
船速较慢,船体平稳,应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开了一会会,我女儿提出了要更换位置,她想坐到她妈妈那半边去。我说不安全,但我前妻没听到似的,把恬恬抱到了腿上,然后她向我这边移了移,坐在了中间,把恬恬放下在了最左边。要在没有离婚前,我前妻一定会听我的。但我现在(早已)感觉恬恬是她一个人的,我也不好怎么说她们,我就默默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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