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敞开的伤口,我刺伤自己的手指。
为了我的小步舞曲唱片,我向深渊中呼喊的人们道歉。
……
真理,不必在乎我。
尊严,宽宏大量些。
存在的秘密啊,请容忍我偶尔拉扯你的丝线。
灵魂,别生气,我并非时刻拥有你。
我向每件事道歉,我无法同时去到所有的地方。
我向每个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女人。
我知道,我活着就无法为自己辩护。
我自己挡住自己的路。
言语,请别轻视我,我借用沉重的词。
辛苦劳作,使它们看上去很轻。”
——《在一颗小星下》辛波丝卡
(一)
7年过去了,我认为我现在已经好了,因为我相信人有一种本能的自愈和恢复能力,而我拥有比常人更强的自愈和恢复能力,我因此而活着。即便如此,当我决定写下这段尘封在心底7年的秘密时,我仍是心有余悸的;当我重翻过去煎熬时写下的日记时,看着那个20岁的自己,我还是止不住流泪满面。
现在,任凭我再怎么努力回想,我想不起他的姓名,我记不起他的样子。这不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的缘故,这是因为我早就选择性遗忘这个人,选择性遗忘这件事。
在过去的5年时间里,我日日夜夜催眠自己:我没有那么肮脏。我要忘记我的身体受到侵害,我要忘记我的心灵受到侵害,我还是和过去一样纯真美好的。
越是假装侵害没有发生过,这侵害就越在梦中困住我,潜入我的潜意识里,侵入我的内心,侵害就像一颗炸弹的引爆,火山爆发似地,令我不由得尖叫、恐惧、震颤。
影片《不能说的夏天》
2011年1月16日,我在日记本记下我的梦境:又回到了那个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踏入一步的城市的火车站。我手里拿着三张火车票,每一张车票的起始点和终点都不同。我看着手里的三张火车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一个检票口。候车室的人少得可怜。
突起一阵风,刮走了我手中的两张候车票。我拿着仅剩的一张车票来到检票口。刚才空空如也的候车室,现在却排起了等候检票的长龙。在那几条长龙里,我看到了几个熟人。但是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压低帽檐,假装没有看到他们。
我穿过人群,努力地想要挤进我要去的检票口。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地在人海里艰难地跋涉着,随着人群的减少,我加快了脚步。我在候车室里的人群里奔来跑去,我怎么也找不到我要检票的检票口。或者说,我现在要做的事不是找检票口,而是要避开那个大声喊我名字的人。
如果我在买火车票的时候,没有选择去他的城市那趟列车,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在火车上遇到他的时候,就不应该与他攀谈,当他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就应该保持缄默。我不该相信一个在火车上初次相识的陌生男人的好感。我不该独自一人去看什么大海,我不该对爱情抱有什么天真烂漫之心。我不该跟他一起吃饭逛公园,我不该跟他一起走进那家宾馆……
我一遍遍地责备自己,我一遍遍地在梦中啃噬自己。
(二)
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在一个小小的浴室里洗澡。洗着洗着,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我关掉莲蓬头,想知道是谁在哭。我望着脚边泛红的水,我才知道哭的人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我大声喊我妈,让她看看有没有人在哭。我妈推开门进来说没有人,接着我妈走向浴室的窗子,我才看见窗口边站着一个人,虽然我只能看到她的背面,但我知道那就是我。就在我妈打开窗子的那一霎那,我看见那个我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在梦里把自己杀死了一遍又一遍。杀死那个以为他喜欢我的自己,杀死那个做了蠢事的自己,杀死那个肮脏的自己,杀死那个受辱的自己。
“你在里面干什么?你在洗澡吗?”他急促的敲门声像是要把门敲碎了,“你觉得我把你弄脏了吗?开门……”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抵在门上哭喊着。
“你再不开门,我要踢了!”他在门外怒吼。
我吓得立刻收了声,抽噎着打开门。
“这样子才乖嘛。”他走过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与刚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我不强迫你了,我们睡觉吧。”他轻声说。
“你真的不再逼我了?”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对我呐喊“不要相信他”。
他点点头。
大概是前半夜我的抵抗让他筋疲力尽,很快他就发出熟睡的呼噜声。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祈祷太阳快一点升起。
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一样,天才微微亮起。我蹑手蹑脚的背起书包,拎着我的球鞋,赤脚走到门口,转动门锁的声音大得我害怕的回了回头,还好,他没有被吵醒。我虚掩上门,逃也似的奔下楼。
“请问,火车站怎么走?”我问一楼的前台。
“一直往前走,红绿灯往右拐就到了。”前台注视着我走到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很近的,不用打车!”
坐在候车室冰凉的座椅上,我不时地抬头注视着检票口上的时间。
我在凳子上坐立不安,只要从入口处走进高个子穿黑色衣服的男性,我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上一次。
“不是他,不是他。”我一遍遍安慰自己。
在这种焦虑中,终于等来那救命的女声——“旅客朋友们请注意了…..”
火车窗外不停倒退的风景告诉我,我已经虎口脱险了。然而,阴道口的疼痛和他发来的信息却在告诉我——我还在险境之中。
我删除掉“贱货,你什么时候走的?”这条短信后关机了。
(三)
我斜靠在座位上休息,想起如果那天我买到有座位的火车票,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
他注意到我站得很累了,主动提出让座给我,我跟他推辞了一番,他告诉我坐得久也会累,偶尔站着还能休息,最后提出大家轮流坐的方法来,我才勉强坐了下来。
“你到哪一站下?”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的目的地是终点站。
他又问我为何不与男朋友一起出行。
我这个傻瓜竟然告诉他,我没有男朋友,我是独自一人前行的。
我真傻。
他邀约我去他的城市游玩,我蠢得无可救药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了给他。
“天气预报说,过几天青岛会下雨,我看你没带伞,我把我的伞送给你。”临下车之前,他对我说。
“不能送伞的,伞是‘散’的意思。”坐在旁边的大叔加了一句。
“啊?伞还有这种寓意?那我就不送伞给你了,我还准备与你相见呢。说不定天气预报不准呢。”他收回雨伞笑着与我告别。
更可笑的是,我在回程的时候,将车票改签去了他的城市,赴了他的约。
接着,我开始质问自己的懦弱,为什么我要害怕他的恐吓?
如果我离开宾馆的时候,把他的衣服扔到窗外,偷走他的钱包和证件,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也是我对他一点小小的报复啊。为什么我离开的时候像个贼一样小心翼翼?为什么我所有的行动都在告诉我——你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抹干脸上的泪,因为火车已经抵达了我熟悉的小镇。我没有立刻坐车回家,而是去了一家理发店,剪掉了我的长发。
看着镜子中短发的自己,我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个女人了。”
离开理发店,我买了一顶鸭舌帽戴上才回家。
妈妈和奶奶看到我暑假回家很是开心,虽然对我的新发型微有不满。我没有告诉她们,我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从小到大,我对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况且,发生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难以启齿的。我只有把它埋在心底,一直到它腐烂为止。
(四)
“大半夜的怎么还不睡?”母亲看到我头发湿漉漉的从浴室走出来,问我“你刚刚在洗澡?”
“晚上太热了,洗个澡凉快。”我的答案消除了母亲的疑问,她没再继续追问什么就去卫生间小便了。
影片《素媛》讲述女童性侵事件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里不停地闪回着那些画面。
“你摸摸它。”他拽着我的手去摸他的生殖器。
我厌恶地别过头去,说“不要”。
“这是不是你第一次看男人的这个东西?”他的语气中带着洋洋得意。
“让我来做你的第一个男人。”他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
“不要!”我挣扎着坐起来。
我坐立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瘀痕是否散去。
它们还在,它们在黑暗中显眼得如此丑陋,它们丑陋的证明着我被侵害的事实。我揉搓着它们,期望它们在我的揉搓下消失不见。它们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丑陋得变本加厉了。
这是他为了在我身上留下他的痕迹和体液,他在我身上各处移动着,用他的舌头来舔我的脸、耳朵、脖子,用他的嘴来吸吮我的胸部、腿部。
在他准备改换姿势来满足他的欲求时,我奋力给了他一巴掌。
“你敢打我!”他抓住我打他的右手。
“你放开我!”我试图用左手去挠他。
“你别逼我!”他把我的双手抓住,抵在我的头顶上,跨坐在我的肚子上,“你信不信我抽你?”
他扬起手来准备揍我,看见我流泪了,他放下了手,扯掉了我的内裤。
“不要,不要,不要……”我哭喊着。
他紧抓着我的手臂,将他的身体重击在我的私处,将他自己欺压在我身上。汗水从他的脸上滴落下来,沾湿了我的前额及脸颊,但我却无法甩开。
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瘀痕,使我放弃让它们消失的努力了。为了不让奶奶和妈妈听到我的哭声,我咬着胳膊忍住不发出呜咽声。
“我要去报警……”我喃喃地说道。
“报警?”他冷笑了一声,“你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吧?你知道我爸是做什么的吗?”
他走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弯下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爸是黑社会的,到时候叫上几个兄弟把你……”
(五)
终于捱到开学的时间,我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到了学校,不用再做分裂的自己。
我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出没在学校、宿舍、图书馆。
在这期间,我观看大量的电影,试图在影像中过着别人的生活。如果不是其中一部叫《信任(trust)》的电影点醒了我,我还不知道自己被性侵了。
影片《信任》剧照
是的,我和剧中14岁的安妮一样以为他爱我就可以跟我发生性关系,即使我并不愿意。20岁的我,和14岁的安妮经历了同样的遭遇,我们有什么区别吗?没有,我并没有因为比安妮大几岁,痛苦的程度就会比她少几分。我们痛的程度,是一样的。
即使电影里告诉我说,错的人不是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我怪自己的蠢笨,我觉得自己脏了,我想我以后可能没人要了。
他在侵犯我之前,曾问过我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告诉他是尊严。
“错!女人最重要的是贞操!”他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被夺取了女人最重要的贞操,我就是不纯洁的了,你看,我多脏啊。
秘密愈发沉重了,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秘密没有在心底腐烂,却发了痛苦的芽,欲开出抑郁之花。我需要有人倾诉,我要像丢掉垃圾一样丢掉我的秘密。
我给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一个有类似遭遇的朋友,写了一封邮件,向她公开了我的秘密。
我已经记不清她回复的具体内容,我只记得她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对呀,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这能怪谁呢?
就像我六年级那年,被男老师摸胸部时我低垂下去的眼帘;就像暑假在咖啡店打工,被男顾客摸屁股时尴尬的我跑出了包厢一样。
是我的沉默纵容了他们,是我的弱小壮了他们的胆,是我的长发和大眼魅惑了他们,这都是我的错。
因为当他们侵犯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不知道那叫“性骚扰”,我不知道啊,因为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叫做性骚扰,什么叫做性侵犯。更没有人来告诉我,当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所以,我就该为我的无知去死吗?
(七)
我站在宿舍顶楼上,俯瞰着楼下来来往往小如蚂蚁的学生。我闭上眼睛,风声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我开始想象自己飞下去的姿势,我开始想象我的脑浆如西红柿一样砸在地上的惨烈,我开始想象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得知我自杀后的情形…..
画面里闪现出爱我的妈妈和奶奶的样子,她们的面孔看上去愈发衰老了…..
我睁开眼睛,流着泪告诉自己——“你已经死过千百回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的大脑就像加了发条一样,加速删除了那些伤痛的记忆。
我开始专注在我的学业上,认真上课准备考试精心准备论文答辩,像大部分同学一样毕业找工作上班。
唯一跟大部分同学不一样的是,我在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换而言之,我在整个学生时代都没有恋爱过。我是一个错过“早恋”的人,我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的人。20岁之前,第一次的性经验来自于那次的性侵。
21岁经过朋友介绍,认识前男友,与之恋爱交往过3年的时间。与前男友的第一次,我没有流血也不觉得疼。因为我已经在20岁的那年心痛得撕裂,以致于我不再感觉到疼痛。在那次猛烈的撞击中,我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和自觉的感受能力。
直到与前男友分手前,跟他坦白我被性侵的历史事件,我才借由那次回忆的力量重新唤醒自己独自一人穿越过的黑暗荒芜道路。前任抱着哭的不能自已的我一个劲地对我说“抱歉,我来晚了”。
虽然前任不介意我的过去,但我内心深知自己在“过去”的这一道坎上没有迈过来,我无法拥有健康的亲密关系。我与他提出了分手。借着从失恋的阴影走出来的缘由,我开始学习心理学,并用工作四年攒下来的积蓄做心理治疗。
在心理咨询师的引导下,我开始正视自己过去的伤痛,将施暴者强加给我的罪名卸下来,学着接纳自己,专注于当下。
性侵复原是一条漫长的路,放下伤害,并不容易。
时过七年,今日在这里我用文字来揭开自己的伤疤,血淋淋的描述自己的过去的缘由很简单——因为那个叫林奕含的台湾女作家,我和每一个关注这起事件的人一样,是通过她自杀的新闻认识的她。
林奕含 摄影:曾原信 来源:报导者
当网友们猜测她自杀的原因是因抑郁症还是因没走出8年前被性侵的阴影的时候,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在无形当中充当了施暴者。当我看到有网友评论说“总的来说就是幸福过头…..世间好的都给你了…..”“如果不是对他有所诉求,一个老头能性侵她”时,这些变形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言论如针一样,每一针都扎在我身上,让我痛。
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和我一样拥有相同的秘密——被性侵或性骚扰;我知道,有很多被性侵的女孩,没有走出创伤,像林奕含一样去了没有痛苦的天堂;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在受到性侵之后,和我一样因为羞耻感保持了缄默;我知道你们和我一样,从无尽的沼泽地走到荒芜的黑暗里,我们曾以为黑暗的尽头是深渊。
然而我想告诉你们,也告诉20岁的自己——不要怕,走慢一点没关系,我们肉身会磨出来一副闪亮的铠甲,发出黑暗之后最明媚的阳光。要为这黑暗负责的,是那些认为可以随便践踏女人身体的“朋友”,是那些责备受害者的眼神,是那些自认为正义的指指点点。
我们不是什么罪人,我们干净得很。
作者:张若水
编辑:小蛮妖
美编:黄山
土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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