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新雪

作者: 敦煌郡公 | 来源:发表于2017-03-04 12:18 被阅读0次

    夜深沉,黄河边朔风刺骨,风中仍夹着星点雪花。冬春之际,大河尚未解冻,河面上随处可见突起的冰凌。远处,便是魏王新近加固过的皮氏城池,夜色中庞然如兽。

    “报,咸阳有乱!”

    特使神色凝重地将信函交给主将樗里疾,对方并没有像预料中的一样,迅速拆开封泥,取出帛书,而是紧紧攥着信函,望向远方的城,长叹一口气。

    “又入前车之辙了。”

    秦军此次是第二次围攻皮氏,主将依然是樗里疾。樗里疾,是惠文王的异母弟,秦国王族,若论起来,算是当今秦王的王叔。人称“智囊”,转战南北,军功尤多,但却在魏国的皮氏一无所获。

    黄河在北上河套后,向南流向中原,形成标志性的“几”字弯。皮氏的位置,正当“几”字右边一笔。黄河在流出晋陕大峡谷后,在龙门陡然收束,河宽不足半里。这也使得龙门成为了黄河的天然良渡。黄河之东,是秦国的龙门,而河西,则是魏国的皮氏。攻皮氏,正是樗里疾与武王定下的“残三川,窥周室”的国策中,重要的一环。攻下皮氏,便有了渡河作战的保障,进而进攻黄河以南,洛水、伊水流域的三川之地,甚至吞并周王室所在的洛阳地区。为了与攻皮氏相策应,武王甚至亲赴洛阳,向天子借道伐韩。自然,更重要的,是以秦王之威,震慑天子,震慑天下。

    上一次渡河到此,是一年以前,攻城尚未过半,却接到武王举鼎失手,重伤身死的战报。樗里疾已不记得当初是如何捏碎封泥的,也不记得那份匆忙潦草的帛书写了什么,只记得当时的念头:东出国策,悬了。

    彼时局势不容樗里疾感伤。草草收兵回到咸阳之后,老将军又需面对咸阳的乱局:武王无子,众多公子争夺王位,但被魏冉迅速领军镇压。大势如此,只得想尽办法迎接远在燕国的公子稷母子回到咸阳。樗里疾四处斡旋,终于使公子稷在赵国护送下,经周、韩之地,及时回归即位。所幸,新王即位,倒未曾改弦更张,国策依旧是国策,皮氏依然要攻。樗里疾便强打精神,再次领军出征。

    然而咸阳又生乱了。

    樗里疾并未感慨太久,他毕竟是军人。帛书字迹清晰,看来乱局并没有太过严重。樗里疾正暗自盘算,下一刻便被所写的内容惊住了:庶长壮谋反,自立为季君。

    真会挑时候啊,秋冬之际是用兵之机,东有向寿领军平宜阳,北则是皮氏之役。秦军大出,咸阳空虚。这时候叛乱,显然是有过预谋的。然而这么一来,无论咸阳是否易主,秦国都必定伤了元气,东出又要拖延。一人有罪,罪牵万方。

    樗里疾自然愤愤,但他又无法坐视不理,他是秦人,是秦国军人,他的立场是秦国。

    得令赶来的行军司马得到了和一年以前相同的军令:拔营,回咸阳。

    此时的龙门黄河渡口仍然冰封,不足半里的河宽对秦军而言并不是什么天堑。秦军依照部署,缓缓向咸阳开拔。樗里疾兀自沉思回到咸阳以后的安排,却被神色慌乱的行军司马打断。

    甘茂不见了。

    樗里疾一怔,旋即仰天狂笑。笑声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树木似乎也随之簌簌抖动,雪从叶上滑落,填在了马蹄印和车辙痕之中。

    有趣。一事变,百事生。临遭此变,需使秦魏休兵,亲魏的甘茂本是最好的人选。万没想到,甘茂会在此时逃离秦军。

    甘茂在武王时就已位列左丞相,与右丞相樗里疾并显一时。当今秦王即位之初,甘茂曾建言,将武王四年夺下的武遂之地退还韩国,用以交换两国休兵。这着实为秦减轻了函谷关外的压力。但也正为此,甘茂招致了向寿、公孙奭等人的不满。此番出兵,甘茂主北向攻皮氏,向寿主东向平宜阳,如此安排,固然有甘茂樗里疾长年搭档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将两虎分隔,不至于令私怨搅扰公事。然而,人算固不如天算。

    樗里疾回过神,望了望远方的皮氏城池,魏人似乎已然发现秦军动向。樗里疾轻声交代行军司马,大军兼程备道迅速赶回咸阳。随后,令驭手将轺车掉头,向皮氏驰去。

    出征前,倒是卜过一卦。否,六三,包羞。或许真是天意?

    好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魏人还是会给这个讲和的机会的。

    秦王稷二年,彗星见。彗星见,本当修和,然而秦国所发生的,却是一场刀兵。

    樗里疾终是领军及时赶回了咸阳,与魏冉内外合兵,平定了庶长壮的叛乱。此次叛乱牵涉甚广,诸多公子与大臣都卷入其中,甚至包括惠文王后。处置异常果决:悉数诛杀。

    秦剑出鞘,岂是用来饮秦人之血的。兄弟阋于墙,乱自内生。征战多年从未服老的樗里疾第一次觉得疲惫。

    “丞相,太后召见。”

    樗里疾抬起眼皮,魏冉不知何时在身旁拱手肃立。

    此时的太后,自然不是那位不得良死的惠文后,而是惠文王的八子、秦王稷的生母。樗里疾此前倒从未与她有过接触,但太后以男女欢娱之事作譬,却早已听闻。据说,庶长壮之乱,太后坐镇咸阳宫,安定如常。

    是个不俗的女子啊。

    魏冉领樗里疾拾级而上,秦王稷与太后早在宫中等待。行过君臣之礼,咸阳宫一片寂静。

    “丞相此次领军勤王,可是辛苦了。妾已命人将丞相在樗里的旧居修缮如新。”

    樗里疾并不答话,只是微微拱手。默然片刻,便缓缓解下腰间盛装虎符的鹿皮袋。

    “疾,还兵于王。”

    魏冉正欲伸手来接,樗里疾突然厉声发问:

    “魏冉,你可接得住?”

    “冉,接得住。”

    咸阳宫外,依稀可见终南山的积雪,在夕阳余晖之下一片金黄。

    日落后,又当日出。

    而日出后,又一个时代,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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