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也算是香格里拉酒店的“常客”——
豹子狮子每周在英国文化协会上一节课:地铁坐到金钟,穿过香格里拉酒店,过马路,孩子们去上课;我再返回酒店大堂,在现场乐队的陪伴中坐等一个半小时,然后去接娃。
这座地处枢纽地带的香港老牌五星级酒店就这样不停吞吐着各色人等,任由我们或长或短地停留。
今天我身旁的椅子上来了个穿浅色大T恤、黑色束腿裤的短发中年女人。
她安静地坐了没几分钟,就嘤嘤地说起话来——不是戴着耳机跟别人聊天,而是独自说话。
她的声音细细的,语气十分恳切,碎碎地说着,无止无休,像一条被禁锢的小河,用仅有的水流反反复复冲刷着什么。
我转头看向她,她丝毫不觉,头微微前探,对着一个假想的目标说啊,说啊。
语调是有起伏的,面容却全然呆滞,眼睛空洞洞朝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整张脸都木然,只有嘴唇在不停地翕动。
像一尊通了灵的雕像。
西装革履的男人高视阔步走过,着晚礼服的女人袅袅婷婷走过,孩子们蹦蹦跳跳走过,老人蹒跚着走过……
形形色色的人行经此处,流淌的琴音和富丽的陈设是他们的背景。
然而对我身边的女人而言,也许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模糊的远方,连背景都算不上。
她在以全副心神,对某个人低声诉说。
忽然,她停了下来,取出一管艳红的唇彩,举起来,对着光凝视。
她停下诉说,专注地为自己上起妆来,把嘴唇涂得红艳艳的。
然后自拍。手机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地调整着角度,拍了一张又一张。
然后她点开微信,发送照片,上下滑动着屏幕。
我直直地看过去,一连串的照片,全都是发送出去的,那个号码从未回复过只言片语。
小圆台两边各设一座椅,我一张她一张,相距半米而已。我的视线简直直率到唐突,而她丝毫不曾觉察。
把手机放回包里,脖颈微微前倾,她又说起话来,神态与前毫无二致,调门儿略高了些,愈发急切了。这一次加上了手臂的动作,她扬起小臂,摊开手掌,仿佛在痛陈着某种逼不得已。
她的诉说漫长而无边无际,像是有着明确的目标,又像早已失掉了目标。
眼神却始终是空洞的,脸上也只有木然,嘴唇翕动,像一尊通了灵的雕像。
她又一次停下来取出那管唇彩,为自己装扮。她又一次自拍,发送照片。
她又窸窸窣窣地说起话来,密集的语声仿佛夜雨,饱含着情意,又混沌迷茫,带给人难以明辨的悲伤。
许久,她再次停下,极缓慢地站了起来,极缓慢地迈出一步,两步。
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刚下手术台的人,伛着身子,徒劳地护着身体内部某处一个渗血的伤口——不为人知也不被人在意的痛,让整个人都矮了半截。
她突然大声抽泣,那号泣声只发出一半便被她掐断,狠狠地咽了下去。
她就和着这呜咽开始了新一轮的诉说,在优美的琴声里,在富丽的陈设中,拖着脚,且行且泣,且泣且诉,浸透了哀戚的尾音在馨香的空气里久久飘荡。
而我被这陌生女人的痛固定在自己的座椅上无法动弹,感觉空气稀薄,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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