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羊

        那年冬天，我和村上的几个孩子在南山坡上放羊，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天说黑就黑下来了。   

        这冬天的天黑得就是早，尤其是阴天的时候，让人感觉天更短了，羊都还没吃饱呢，就得把羊群往家里赶。没吃饱的羊到了羊圈里就不安生，咩咩咩地叫个不停，家里大人看到了，又会认为我们放羊的时候光顾着玩了，没有好好放羊。人家认真放羊的孩子得不停地赶着羊群走，往那些草多的地方赶，往那些有羊爱吃的草的地方赶，还得忙着在山坡上的田边地头捡拾点干花生秧、干山芋秧，或者是到收过山芋、花生的地里扒拉着找点地里头落下的花生、山芋，这些都是羊最爱吃的，也比光让羊啃那些干草有营养，况且那个时节山上的草都干枯了，也就主要是给羊填饱肚子。所以人家勤快的、会放羊的孩子家的羊每天回家时都吃得肚子滚溜圆，一个冬天下来那些羊要比别人家的羊长大、长胖很多。所以你要是连放羊的时候都不能让它们吃饱，家里大人就会认为你没认真放，就会吹胡子瞪眼地把你训一顿，这时候你还不能顶嘴，不能强调天黑得早之类的理由，那可能会让家里大人很生气，弄不好一顿棍棒就会敲在你的头上、抽打在你身上，因为很可能他们刚刚在生产队里也是抱怨天太短了，黑得太早了，没能干完队长分配的活，被队长训了一顿，正没地撒气呢。

      那天就是个阴天，阴云密布，刮着嗖嗖的西北风，在那山坡上感觉风更紧更急，吹在脸上真像刀割的一样，耳朵都快冻掉了，得不断地在双手上哈一口热气，再迅速捂到耳朵上，才能暖和一点。空气中好像有雪花打在脸上，仔细找又找不到雪花。那些羊可能也感觉到冷了，它们都挤在一起，不愿意去啃草。我们几个放羊的孩子看到这些就说，咱们回家吧，就一起赶着羊群往村里走了。

      进了村，走到谁家附近的岔路口，谁家的羊就会主动离开大羊群，往自己家那个巷口里走，这些羊已经很熟悉回来的路了，根本不用人赶。那天虽然各家的羊都没有吃饱，但大人也不会训我们，因为他们也都看到了那个天气很坏，这真不愿放羊的孩子，甚至大人们看到自家的孩子把羊全部赶回家里来就已经很欣慰了，重要的是羊都赶回家了，没弄丢，这要是丢了那可是大事了，一家人一年到头就盼着几只羊能换点钱了，每年夏天剪一次羊毛能卖钱，母羊一年能生一两窝，小羊能卖钱，大羊也能卖钱，所以那时候养几只羊几乎成了村里每家每户的主要收入来源。

      那天晚上我刚端起碗饭，就赶紧又把碗放下了，一是那饭我真的不想吃，就是一碗水煮白芋，稍微加了点面，白芋是切成块的，这叫白芋饭，是我们的主食，但我真的不喜欢吃。所以每到冬天我都瘦的跟猴似的，而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冬天都吃得肚大脸圆的，而且那脸红扑扑的，我们叫那是白芋脸。后来上了学才知道那是因为白芋含糖量高，热量高，所以人吃了容易胖，农村孩子的脸天天被冷风吹着，也不大知道洗脸，就是洗脸也就是捧一捧冷水往脸上一扑就算洗脸了，再加上脸一胖，那可不红扑扑的。二是我刚好听见邻居家的招弟在哭，哭得很慘，像是被打得很厉害。而且还正在被打，因为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求饶声。

      招弟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因为她家里女孩子太多，没有男孩子，所以家里人给她起名叫招弟，意思是希望她能招个弟弟来，她的母亲下一次就能生个男孩。招弟在家里很受气，她的几个姐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姐姐们大一点，不用放羊了，有的上学，有的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只有招弟既没机会上学，也没能力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因为她还小，干不动那些活。招弟经常挨打，放羊回来哪个羊没吃饱她要挨打，割的喂羊的草露水太多她要挨打，没割够羊吃的草她要挨打。所以招弟瘦小的身躯承受的压力太大，挨的打太多，她的身体都变形了。她的肩因为整天负重，形成了一边高一边低，是那种特别明显的差别，以至于她的后背鼓起来一个大包，据听说她父母带她到医院看过说是脊椎弯了，要花不少钱才能手术，她的父母一听要花那么多钱，也就没再给她治过。

      我赶紧来到招弟家，看到她的父亲一只手正揪着她的耳朵，另一只手拿着个怪粗的木棍往她身上打，我认识那是一根石榴树枝，石榴树枝的硬度非常大，所以一根不粗的石榴树枝打在身上都会让人很疼，甚至让人皮开肉绽，何况那么粗的石榴树枝。她父亲每打一下，招弟都大声哭喊，还不时向她父亲求饶说“我不敢了，不敢了！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那声音撕心裂肺。彼时她家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邻居过来了，他们在劝招弟的父亲，说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也不想让羊跑丢，你就别打她了，你看这孩子脸都没血丝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黑灯瞎火的），哭声都直了，别打出事了。他父亲就把棍子丢到一边去了，松开了揪住招弟耳朵的那只手，松开的时候还往外使劲一推，招弟就扑倒在地上了，有几个妇女赶紧过去看她。我知道了事情是因为她父亲吃过晚饭，想到羊没在外面吃饱，心里就不高兴，但又不能怨招弟，谁叫这天黑那么早呢？还阴着天。他就拿了点干草去羊圈里喂羊，他习惯地数了数羊，其实他家连大加小也就五只羊，他发现少了一只，那是春天生的一只小羊，已经长成个了，来年能生小羊，也能卖钱，他平时把那羊当成宝贝一样。这一看那只羊没有了，他当时就血冲脑门，回到屋里抓着招弟就问，羊呢？羊呢？他这一问把招弟问懵了，她说羊在羊圈里，他父亲一把就把她拉到院子里打了起来。

      众人看招弟被打得不轻，有一个邻居看着心疼，就说，我把她抱到俺家里去吧，今个晚上就让她在俺家里睡吧。哪知道她父亲又来气了，大声吆喝道，她哪都不能去，去上山把羊找回来！那邻居也不好再说啥了。招弟这时候一边嘤嘤地哭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往山上去了。平时她是最胆小的，晚上别说上山，出门都害怕得要死。这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有几个大人就对我们几个白天和招弟一起放羊的孩子说，你们几个陪着招弟一起上山吧，拿着手电筒，就有人给了我一个手电筒，我们几个孩子陪着招弟上山了。

      我们几个把白天放羊经过的地方全找了一遍也没找到。我们就对招弟说咱们回家吧，不行天亮再来找，可是招弟不敢回家，我们几个就陪着她在山上走走转转，冷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加上我没有吃饭，浑身冷得直哆嗦。

      就在我们几个在山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听见山下有人喊我们的名字了，一会叫这个，一会叫那个，我们听出来了，说是招弟家的羊找到了。我们几个高兴地跑回村里，原来招弟家的那只羊在回家的岔路口提前拐弯了，进到红星家的羊圈里去了。这是我们几个上山后，村里们大人想起来的，说，别不是那羊跑别人家去了吧，于是就分头到各家羊圈去看，果真就在红星家的羊圈里找到了招弟家丢的那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