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闺女大都早嫁,新月这般年满二十还没定亲的姑娘实属罕见。她娘也急,看见有后生来买肉常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酱褐色的肥肉挤在硕大的倒枣核形的脸上,一颤一颤的,怪吓人。她娘恨不得把精神的排场的后生直接拉后院来个拉郎配,却把新月臊得手里的刀子都拿不稳。
夜里娘俩躺一被窝说悄悄话,顾大婶揉搓着女儿凝脂似的后背,无限怜惜:“新月呀,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一想着你要嫁人了,娘真是又高兴又难过。我娃长这模样,配个书生公子也配得过。可惜干了卖猪肉的营生,是爹娘拖累了你。”
新月枕着她娘比枕头小不了多少的的大肥胳膊,用力搂了搂她娘肥腻腻的腰身,只觉得她娘烫呼呼的气息怎么闻怎么好闻,带点汗味,却透着说不出的香甜。
“娘,我还小呢,嫁啥人呀。我就陪着你和我爹,哪都不去。”
“傻姑娘,又胡说。女人哪能不嫁人呢。你投胎到我们屠户家是亏了你,你闻不得猪肉味却天天和死猪打交道,这是煎熬。女人呀嫁人好比再投胎,娘给你寻个好的,做买卖,种庄稼都成,只要不是杀猪的,我娃就能畅畅快快在院子里吃饭喝茶。看我娃瘦的,真是卖鞋的烂鞋帮,卖肉的没肉尝。你这后半辈子说啥都不能再这样过了。”
新月被她娘说得动情,忍者眼泪笑着说:“娘,你说世上是不是真有报应?要不然我好好的咋就不能吃猪肉呢?咱家祖祖辈辈杀猪,到我这辈只能看不能吃,你说怪不怪?别人家里做的素面,哪怕放勺猪油我都闻得出来,可不就是老天爷不许我享口福?”
新月把脸埋在她娘怀里,自顾自说着话,顾大婶却在听到“报应”两字时变了脸色。她一身肥肉忍不住僵硬起来,隔着厚厚的铺盖只觉得硌得骨头疼。被窝里的热气也腾不热她越来越凉的后背,她听不见新月絮絮叨叨还在说些什么,心里只有滚雷般的两个字不停地碾过“报应,报应,报应......”
新月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熟,发出均匀的绵长的呼吸。顾大婶僵硬着身子小心的把胳膊抽了出来,扭着身子痴痴地看着熟睡的女儿。
月光下肥胖的顾婶儿像一坨被随意甩在旷野上的牛粪,硕大的一坨摊在那里,看不出一点精气神;月光下熟睡的新月像一朵刚抽穗的剑兰,躺在炕上也透着一股生机,透着十分的动人。
顾婶儿看了许久许久,终于艰难的站了起来,蹒跚着往自己的屋里走去。那慢慢挪动的身影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西屋里顾老头还没睡,赤着脚踩着祖上留下的桌面大的磨石磨着白日里他和新月用的几把刀。那磨石祖祖辈辈用下来生生磨出了一个弯弯的弧度,倒像是一弯新月嵌在了他家的地面上。
顾婶儿失魂落魄的从顾屠夫身后往炕头走去,两个人都痴肥,屋子又狭小,擦肩过的时候几乎腾挪不开。顾婶儿不像往日一样小心避让,她直愣愣得走过去,把刚磨好的几把刀撞到地下,那刀弹跳了几下,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顾屠夫吓得把脚高高翘起,那锋利的刀子挨着皮肉就是个大口子,杀了半辈子猪的老太婆怎么这么不小心。顾屠夫不情愿的去捡拾那几把钢刀,长宽等高的身量让他轻易不愿意弯腰。一边从地下拾刀子,一边叨叨:“老太婆,你大半夜喝热猪油去了不成?迷迷糊糊的,刀子撞一地,也不怕伤了咱俩的老胳膊腿儿。”
刀都收拾好了也不见老太婆出声,顾屠夫才觉得灯光下的老伴儿有些不对劲,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快有二十年不曾见过。他忙走过去摸了摸老婆子的额头,担忧道:“老太婆,你这是咋了?该不是吹了夜风着凉了吧?快躺下,我给你拔个火罐去去寒气。”
顾婶儿抬头,把顾屠夫吓了一跳,她那酱褐色的肥脸上一道道泪痕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细小的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悲伤:“她爹,新月说这是报应!你说咱祖祖辈辈杀猪是不是真的遭了报应?要不然,要不然......”
她说不下去了,捞起旁边的枕巾捂在脸上呜呜 的哭起来。那一大摊肥肉随着压抑的哭声抽搐着,一颤一颤的,那昏黄的白炽灯也跟着顾婶儿的节凑轻轻地摇晃起来。
顾屠夫搓着手在炕沿边走来走去,他不知道向来皮实的老婆子这是怎么了?他不由得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一夜她也是这样,不说话只是哭,哭得他好几天都没力气拿刀,哭得他几乎都不想再干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个老营生。
可他最笨,心疼媳妇儿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像个皮影儿一样走来走去,却不说一句话。
顾婶儿被一个嗝儿噎住,狠狠地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冷气,她不哭了,一边打着嗝一边说道:“我,我明儿起也不吃猪肉了,月儿说是报应,那就报应到我头上,别,别去难为我的娃。”
顾屠夫把粗短肥厚的大手搭在顾婶儿更加肥壮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说:“等月儿找好婆家,咱俩就回乡下去,杀了半辈子猪,是作孽,以后咱俩种地,再不干这缺德的营生了。老婆子,跟了我可亏了你,真要有报应我扛着,动刀子是我,不该让你和娃遭这个罪。”
顾婶儿瞅着自家老头子,想着他心里也难过的很,自己实不该又说这些,生生往老头子心上捅刀子。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沾满鼻涕泪水的枕巾撑平了铺在油乎乎的枕头上,说:“睡吧,明早还有两口猪要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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