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现代/后现代的故事啊,越逼近谜底越混乱,准确地说,像涟漪的波纹越来越大,于是这种充满希望的解谜过程同时更是绝望的,很可能,我们会收获一枚坏果实。
于是,又渴望一个老派的、完整的故事,一个诠释游戏艺术本身的故事。
最爱的动画电影是《凯尔经的秘密》,其次是《海洋之歌》,它们分别证明了绿色和蓝色是如何创造奇迹的。
《凯尔经的秘密》剧照 《凯尔经的秘密》剧照爱尔兰是个带着东方神秘色彩的宝岛,草和叶,一片一片敷设,海角天涯。一本传世的、精美得叹为观止的经书,你说,那种纯净、肃穆的感动从何而来?小男孩的还没被世界涂改过的痴顽,地窖洞穴里烛光的映照,中世纪的僧侣,一笔一画的植物式的缓慢和认真,时间蒸馏过的汗水和灰尘,其实“纤尘不染”。
好感谢汤姆·摩尔和他的团队。
后话是,竟然还有和《凯尔经的秘密》一样美丽的手游。
《GOROGOA》,你看,这名字是不是就像一款手游中的奢侈品!
它的游戏世界观,比起《纪念碑谷》,其实更让我想起《瑞克与莫蒂》团队出的一款福利周边。暴力又快乐的二维像素画风,其中一关的最后,莫蒂变成了一维生物,需要将之还原,于是我们找到了姐姐Summer的一只胸罩(D罩杯),一个“D”,在游戏的世界观等于“Dimension”!So we get it.
瑞克与莫蒂还想起好久以前的一张gif,从母鸡的眼睛无限放大,看见田园、城市、无数图案的嬗变。
火车的轨道和木梯完美拼合,金色圆环套住老爷爷低垂的头颅便是一枚硬币,星星可以借来点灯。玩了这个游戏,三次元的生活变得神神秘秘。你看那随风摇曳的碧绿叶丛,觉得里面藏着个推小木车的蜡烛工人,你看露台上晾被褥的阿姨,想双击两下扣出某个齿轮。
截图前天下载了这个游戏,“卧槽”和“哎呀”了一天,睡觉前通关成功,堪比参与了一场电影,触动是它真正做到了用游戏写诗。
后话的后话是,昨天我读了《大师与玛格丽特》,居然,和《GOROGOA》形成了神奇的互文。
这本书和我想象的“反极权”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它的基调会类似《辛德勒的名单》。这种感觉真的很惊喜,就像你预备好久要吃那个抹茶蛋糕,然后你发现,它,是葡萄海藻做的!海藻!做的!
可以说是极权设定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如果把《千与千寻》、安徒生魔山舞会、歌德和果戈里,还有小飞侠(划掉)一锅煮,这口锅支在莫斯科。魔鬼与游历上溯《浮士德》,“活棋子”下启《哈利波特》。
唉唉,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
《大师与玛格丽特》[苏联]布尔加科夫(钱诚 译)我觉得有个东西叫比例尺,大约是作家和故事的比例,决定了故事的远近和感觉。如果说卡夫卡的比例尺是2:1,那么俄国的怪诞现实主义远大于此(很难说与幅员辽阔不无关系),和讲述一个传说的人与这个传说的关系,差不多。
就像布尔加科夫在故事的衔接处向我们神秘一笑:“亲爱的读者,请随我来。”
上部的关注点可以是「疯人院」,有多少人用福柯去解不用查,想想就够了。有几个点比较典型。
▌医生听到诗人的“发病环境”,露出满意的神色,能写出这一点,了不起。背后的逻辑是与“发病机制”很相符嘛,上道了!这是我们把你“驯化”的第一步。
▌诗人发现人们调查时对他的话没有露出惊讶神色,再写到这一点,顺理成章又恰到好处,布尔加科夫甚至没有放大再写诗人的迷惘与痛苦。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对我表示惊奇,说明你认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当你惊奇都不惊奇了,说明已经“非我族类”。
▌制服的过程:「您在我们这里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帮助,没有这些帮助,您什么也做不成。」这是治疗专家的忠告。它背后是这个社会完美的运作机制。
「“叫茶点部的潘捷烈来!去报警!写一份书面材料!找辆汽车来!送精神病院!”,然后又补充说,“吹警笛!”」看这套一条龙服务!
▌布尔加科夫让故事在两个层面同时进行,这已经有剧本的意思了。群众的反应和诗人的反应看似一致,实则南辕北辙。对于治疗专家的一番话,诗人的激动是“终于有人肯信我了”,群众的眼神是佩服,嘿!专家就是专家,如此循循善诱。
▌「因为他根据自己的痛苦经验懂得:唯独镇静对他有好处。」这一点也非常残忍。因为当一个人情绪激动的时候他的首要是宣泄,可是他必然要在自己几欲炸裂的同时做到社会要求的“尊重、顾及他人感受”和“用镇静表示自己的理智”,这种隐忍本质上反自然。
知识分子的命运之悲惨和高贵,在于“知识”和“正义”本身的性质。
《弗兰肯斯坦的灵与肉》印象最深是玛丽雪莱对知识的描述:
「知识的特性太奇妙了!它一旦钻进了你的头脑,就会死死缠住你不放,好像粘在岩石上的地皮菜一样。有时候,我真希望把所有的思想和感觉都统统抛开,但是我明白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克服痛苦的感觉,那就是死亡。」
诗人喃喃,“是的,他死了,完了!……可是,可是我们还活着呀!”
你懂了,我就不展开了。
第二部起个名吧,叫《魔鬼邪侠传》。
「魔鬼」的含义并不是「我说你怎样,你就怎样」,而是「你本性如何,我便助你如何」。他只是来考察人间。人们贪婪…有时会有怜悯之心,唉,和从前没什么太大不同。魔鬼的叹息直有点后现代的伤感。
第二层则是,看官老爷们着急呵:其实明明可以直接开口的呀!不管是脑中幻影还是怎么的,诚挚地向魔鬼承认:我认为您是灵异事件,请告诉我您的目的吧!
但是,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魔鬼只能在墨以成规的话语机制中运作,这个话语机制很大程度上包含了官僚机制。
于是构成了圆环:是谁让魔鬼只能在话语机制中运作的呢?
另一个例子是,大师说,“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也不存在了,因为我也没有证件。”
魔鬼的侍从道出实情:您才活在虚幻中呢。
充当小丑角色的卡维洛夫一向“强词夺理”,他后来又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证件。
它又是如何与八竿子打不着的《GOROGOA》,在我眼中形成互文的呢?
首当其冲是画面感。布尔加科夫的话剧本也非常厉害(为他招致了无数麻烦),书写代入感MAX。全书巧妙的嵌套比比皆是,「玛格丽特独自坐在桌旁读着那部小说的原稿。当她读到一章的末尾——“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是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一句时,天色已经大亮。」从上一节彼拉多的故事读来,直接点燃眼睛。
「侦查员到来之前,年轻的伊万正躺在床上。在蒙蒙胧胧、似睡非睡中,他产生了一些幻视,看到一个奇异独特的、虚无缥纱的城市。那里有奇形怪状的大理石、突兀的石柱、阳光下闪亮的屋顶、阴森可怖的圣安东尼黑色塔楼。在城市西部的山岗上,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热带园林中,隐约露出一座宫殿的屋顶,一些高高的青铜雕像在落日斜晖的映照下宛如绿色汪洋中的一个个燃烧着的巨大火柱。伊万还看到这座古城的城墙脚下有几队全身披挂的罗马骑兵在缓缓前行。
蒙胧中,伊万还看到一个木然坐在安乐椅上的人,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脸膛上显出苦恼的神情,身上披着件白色披风,露出血红的村里;他正用憎恶的日光凝视着眼前那片郁郁葱葱的异国园林。」
这不就是《GOROGOA》的画面吗!我眼见方块字摇身一变成为层层磊磊的城墙,彼拉多的听惯的山石崩塌,惊人地重叠了《GOROGOA》中矿石如雷的震落。
此类现代故事套公元前架空故事的双层编织,阿特伍德《盲刺客》亦然,窃以为布尔加科夫更优,东正教积淀的伟大就出来了,他竟去写《圣经》这枚硬币的背面。
二来是怪诞、魔幻的穿越感,恍恍然定住的滋味,譬如「……“所以,咱们中间有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就显得多余了。而我觉得,这个多余的人就是您!”」(啊,莫非是科塔萨尔《被占的宅子》的灵感源?)它一定伴随着「要么无可挽回,要么无穷无尽的时间」,有魔鬼的全程参与,加成全程奇异的时间感。比如莫文联会长的最后一个黄昏,比如骤然的苍老:「不过,这时他(柳欣)已经完全是个病人,甚至显得苍老多了」。
这种味道在波兰的舒尔茨那里发挥到极致。
其实,主要还是氛围。
迷乱:
「不知谁的两只手立即抓住窗幔,把它连同床檐板一下子扯了下来,灿烂的阳光顿时倾泻进昏暗的屋里。然而……原来黑猫早已抱着汽油炉从半空跳到了天花板中央的枝形大吊灯上。
“拿折梯!”下面有人喊。
“我要求同你们决斗!”黑猫大声叫喊着……」
诙谐:
「“主公,您信不……”荷马用诚恳的声音说。/“不,我不信。”」;
河马高高兴兴地说,作家小楼里的家伙「就像菠萝在温室里成长一样。」;
看到骑着飞刷的隐身裸体女骑手,真·整个画风都不一样了。;
……
可你再仔细看看,看到的是布尔加科夫的眼泪。
「人们不信神,人们永远怀疑。」如果在这个层面,那这是一本宗教小说。在斯大林的旗帜下写一本宗教小说吗?倒也勇气可嘉。但如果单纯是宗教,又是另一种“政治犯”了。布尔加科夫的重点不是宗祠里的那个神明,而是举头三尺的那个「神明」。
从最开始的文学创作部就惯于把黑的说成白的,到最后抵赖魔鬼曾来过人间,「柳欣毫不留情地自问自答说,“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信!”」报纸心口不一,所以怒不可遏。
而玛格丽特如此鲜艳、明媚、自由,她聪明又坦然:什么魔,什么神,我是人,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但我诚恳,我知道我的限度。
如果这个罪恶的城市只剩下两颗圣洁的灵魂,就让死神带他们双双归去,让城市沉没,让满月升起,满月之夜是清算的时辰。那句“化为灰烬吧,我的苦难!”是从委屈,到冷漠,到永安。
剧作的封杀,斯大林的口谕,种种内幕许多年后显露出来,我们看到,从一而终,布尔加科夫是一个真正纯洁的人。他说懦弱是最大的缺点,他践行。就像《GOROGOA》里的小男孩,他坐在轮椅上,可是在故事里他翻越雪山、穿越画册、搭上积木的列车,他费力攀登的时候我被那种深深的疲倦和虔诚击中,那是不是西西弗斯?生命力有多少种迸发的方式?艺术是不是成全了生活无力成全的?布尔加科夫是不是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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