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牛之章(上)

作者: 东方予城 | 来源:发表于2022-06-03 08:01 被阅读0次

    南方的冬天就是这点好,大白天房间里冻死人,外面却可以只穿单衣,稍微走一走身上就热乎,要是一赶路一爬山,那不得了,大汗淋漓。

    李青根和老婆娟子从天还没亮就开始走山路,跋山涉水到现在,全身都湿透了,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围巾蒙着脸额头汗水直冒也不把外套脱下来。身旁跟着的小女孩也是裹成个球。怕孩子走丢,娟子用跳绳绑住孩子手腕,一路拉拉扯扯。孩子不肯走娟子就抬手做要打她的架势,也不真打,孩子却哭哭啼啼跟了这一路,一直听到前方半山腰上响起火车的鸣笛声,夫妻二人才扯着孩子在坡下休息了好一会。阔多阔多的火车震得泥沙哗啦哗啦往下滚,这条隐蔽的小路走过太多人,岩石都风化了。抬头往上看,火车已经跑远,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青根,这是不是最后一列火车了?今天没有火车过了吧?”两口子趴在铁道旁的草丛里,露出半个脑袋朝铁丝网里看。青根拍了拍手表,停在了11点半,看已经不走字了,也不知道坏了多久,又眯巴着眼看看太阳,心里估摸着差不离。

    “应该没车了,又不是第一次来,带上人,快走。”青根开始沿着铁丝网找,找那个以假乱真的缝隙。娟子抱怨为什么不晚上来。

    “快点,这里。白天没人巡逻啊,怎么还问!”青根挪开一段剪开的铁丝网,弯着腰蹲着趟过去。第一个路过的人,没有把铁丝网全剪断,只开了半扇门,铁丝网非常有韧劲,缺口很容易藏在铁丝中间,铁轨百里千里,铁道工人想发现缺口真得像工兵一样仔细。青根用劲扒拉着这扇门,放娟子扯着孩子进来,一松手,铁丝网啪嗒反弹回去,近乎严丝合缝。

    娟子听了听地板,没有动静。扯着孩子就要往铁路那头跑,孩子疼得大哭,娟子骂着短命子继续扯着跳绳。青根略略慢了两步,也跟了上去。铁轨看似双向两车道,但因靠近坡下这边并列着两道废旧的铁轨,所以实际是四车道,加上两边护栏,距离不算近。

    娟子拖着孩子一上一下跑过第一道铁轨时,晴空骤然转阴,天昏地暗,夫妻两人大喊糟糕;跑过第二道铁轨时乌云压城,蚕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娟子惊吓得一机灵又加快脚步,孩子哭得更大声了;正迈过第三道铁轨,极冷的大雨已经倾盆倒海而来,小女孩哐地摔倒,脑袋撞到铁轨,右脚卡进铁轨和枕木之间,娟子怎么拉孩子也起不来,只顾号天哭地稀里哗啦。青根火急火燎地到了孩子跟前,又拍又打这弄那弄骂骂咧咧地硬生生扒拉右脚,冻雨又急又冷铁轨还十分滑,整整过了有一千年那么久,娟子和青根越来越慌乱,边哭边骂。从来没有过的事,大晴天怎么就突然下了刀子?

    “破老天爷,怎么突然这么大雨,快点啊,快出来啊——”铁轨下的泥沙裹着脚踝的鲜血开始翻起来,卡着的脚越来越紧,青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狰狞着嘴巴倒拔垂柳似的一用力,不行,大叫一声再一用力,孩子的脚“卟”的一声出来了,只看孩子已经只是张大嘴巴干嚎,喉咙灌满雨水,没有哭声。

    娟子继续扯着嗓子扯着绳子拔腿跑,青根抱着孩子准备一起迈过第四道铁轨,千道雷光耀眼劈开山顶,根根树木噼啪断裂,瓢泼大雨夹着拳头大的冰雹,石头一样漫天滚滚炸来,把青根砸的头晕眼花踉踉跄跄,人都站不稳。娟子想跑过来扶他,青根定了定神,却突然看到铁道上方的山坡上竟然路过一大群牛,被突如其来的雷雨吓得推推搡搡乱窜,一头头脚底打滑颤颤巍巍,其中一头年迈的老黄牛被牛群挤得站立不稳,眼看牛蹄一崴踉踉跄跄,从坡上朝他们三人滚落下来。

    青根昂着头,顶着冰雹,冲老婆啊啊大叫着甩起双臂:“别过来——”

    “别过来啊——跑!”眼看黄牛山崩滚来,青根下意识用尽蛮力推开已躲不及的老婆和孩子,自己却失去重心,被黄牛重重压在身下,肋骨崩裂,双腿失去知觉。青根只觉天旋地转,周身电击般发麻。老黄牛腿骨折断,奋力打着响鼻,哞哞声呛,在群山间来回求救。弥留之际,青根仿佛被车运到什么更幽深的山谷,身体随着铁轨上下震动,迷迷糊糊看到铁轨尽头巨大的光亮把天照得亮如白昼——列车长笛声近,他已经不记得现在还是白天。

    山矮却林密,骤雨初歇。乌云散去后,阳光重新洒满翠绿的林表,钢针一样的铁路刺穿万古苍莽,只一会儿也就银光锃亮了,只可惜阳光太短,关照一会儿,冬雾裹着沉重的寒气厚厚地盖在群峰之下,月亮是照不下来的。

    在昭文火车站西北方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两名铁道工人按时作业时,遇到了跪在道旁无声的娟子和躺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小孩。南方的冬天,早上暖的太慢,傍晚冷的太快,那时天已经昏暗,山里雾大,举着矿灯的工人到眼么前才看到她俩在铁轨旁哆哆嗦嗦,吓一大跳。娟子先是木讷了好一会儿,心想人生已绝无指望,瞒定是也瞒不住,好不容易终于遇到活人,哭哭咧咧交代自己从哪个村子来,怎么横穿的铁轨,自己的丈夫怎么被火车压成死,丈夫估计已成肉泥……

    工人先是一副“又是这种事”的表情,大声责备娟子年关赶去投胎,身后不到一里就有铁路道口,是不是在干什么坏事?一边骂着其中一位接着往前走了几步,矿灯扫过铁轨,扫过散落一道的山石泥土和上方的滑坡,一路查看几乎看不到人的什么肢体衣服之类,可是抹在铁轨上的鲜血反着黑光,从跟前往远处没有尽头,工人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大叹了口气。

    另外一名工人停止了责备说了几句软乎话,毕竟死了人了,人比天大,多说怕是女人还要寻死觅活,可是也劝不住,才想到旁边躺着的小孩。小孩身上盖着厚厚的大人外套,是个小女孩,呼吸沉重,一摸脑门滚烫,冰冷的手一碰到她,小女孩嗓子干哑的嚎哭起来。工人又骂了女人几句,把孩子赶忙抱起来,又摸到一只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右脚淤青出了点血,应该没有大碍,娟子既不回头也没吭声。破坏铁道设施横穿铁轨是犯法的,两人想了想,还是一搀一抱地把她们带到了一里开外的简易巡逻站,给女人拿包子女人不要,给小女孩喂了些正气水后小女孩又睡着了打着轻鼾。

    站子很小,房间里也没有取暖设备,可是人一旦被橘黄橘黄的灯光裹着,就仍觉人世温暖,比像野兽虫子餐风露宿强百倍千倍。工人把周围工作设备器具挪了挪,把包子还是塞给了她,娟子这才看清他们头顶着没开的矿灯,身上的工作服已经湿透,工作服外还套着皮裤,像秋天老家鱼塘的鱼肥了,青根下鱼塘时穿的一般。男人出门后,娟子透过铁皮缝隐约看到附近的房间的灯也开了,两个男人哈着气吃饭抽烟,压着声音打电话。半个钟头后,穿着机务段标签衣服的工作人员喊着娟子上车后,那两名工人简要说了说情况,也就趁车安安静静的回家。

    机务段的工作人员冲她大声说着,“原来是你们啊,真是活腻了,带你去认一认吧。”

    车开了一路没人说话,城里却一点也不安静。早在白天,火车压死人的事情,很快就已传到了村里、镇里、市里。虽然铁轨两旁的安全隐患已经不是一处两处,撞死牛羊猪狗鸡鸭根本是司空见惯,小偷组团蹲山脚用特制竹竿扒拉运煤车盗卖煤炭也是屡见不鲜,行人赌命横穿铁轨更是防不胜防……但在1995年的冬天,火车压死人,压成三节,把牛撞死,连人带牛拖行数十里,到昭文市车站才停住,已经是见者胃吐,闻者肝颤,人神震惊。当天候车的旅客噩梦不绝,列车长车都不敢下。

    娟子被辗转送到医院后,江北派出所的民警把她带到负一楼的太平间,隔着包裹的尸袋已经止不住泪水,待看到透明塑料袋里破碎的衣物,娟子浑身一瘫软,突然用头撞地,双手无处安放捶胸打头,不欲生。民警去扶,劝慰盖不住嚎哭,力气大不过悲愤,只好扯住一只衣袖,勉强僵持。

    睡着的小女孩在医院也渐渐苏醒,头不疼烧也退了,右脚打了厚厚的石膏。护士用话梅糖逗她,小女孩警惕地把手缩回被子里,护士又摸摸她的脸蛋,胖嘟嘟的觉得甚是可爱,嘟着嘴又逗她。小女孩略微放松下来,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

    站在护士身后的黄长斌这时也凑近前来,四五十岁的人了,冲小姑娘咧嘴。

    “把糖给我吧,辛苦您了,交给我吧。”护士点点头,拿走一些医疗器材关上了门。黄长斌向小姑娘演示,只要撕开黑色的塑料纸,你看撕这个齿,把圆圆的糖拿出来,“卟”放嘴里,不一会儿嘴里就会滋滋冒气,又甜又酸。小姑娘终于慢慢张开嘴,头抬起来凑近了些,把黄长斌递过来的糖嗦进嘴里。

    “甜吗?”黄长斌问,小女孩点点头。

    “有没有滋滋滋?”小女孩又点点头,笑了。

    “好好睡觉,明天叔叔带你去窗外的公园玩气球,荡秋千。”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小女孩哇的哭起来,嘴里的糖吐了出来,滋滋滋冒着白色的气泡。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那个……人是你妈妈吗?”黄长斌给她抹抹泪水。

    “不是——”黄长斌停下了抹泪的手。

    “那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黄长斌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圆如仲夏的满月,汪亮剔透,两弯浅浅的卧蚕眉,深深的酒窝,与那个女人没有半分相像。再看蓬松的头发,被剪子狗啃似的参差不齐,以及脖子侧边小小的痣……黄长斌什么都知道了。

    “那,那个火车轨……那个男人也不是你的爸爸咯?”他想说那个被火车碾成三节的男人,怕吓着小姑娘,赶忙改口。

    小女孩用力摇摇头。

    “不用怕,有我在这里,你很安全。好好睡觉,明天一大早,我,或者穿的像我一样的叔叔阿姨,会带你吃早饭,然后去外面的公园玩气球,不想玩气球,就带你去坐摇摇车,坐滑滑梯,荡秋千,都玩好了,爸爸妈妈就到了。乖哈。”

    小女孩用力的点点头,把掉床单上的糖捡起来放嘴巴里。

    太平间里,女人还在拍地嚎哭,哭的没力气了就只张嘴无声的嚎,张嘴张累了,就坐地上拍地发呆,搅得这些长久睡去的人,不得安静。许久许久,太平间的门哗的开了,黄长斌横眉竖眼站在这生死界,似要吃人。

    “你还有脸哭,蒋盼娣!监狱里由你哭个够。把她铐起来!”那位刚刚还拉着女人衣袖的民警立即站直敬礼——

    “是,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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