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枭雄的香港往事

一个枭雄的香港往事

多年后，面对神甫，吴国豪将会想起自己被抓进监狱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如《阿拉伯的劳伦斯》以劳伦斯的葬礼为开端一样，《跛豪》从一开始就以倒叙的手法奠定了整部影片的史诗气质。镜头中的吴国豪长发萧疏，臃肿的囚衣和无奈凝滞的眼神透出一代枭雄风华不再的凄凉落寞，与随后出现的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相比，时光的倒错给人的是沉重的岁月感。时间流逝、世道沧桑是一部史诗片的根本，《跛豪》自始至终，黑白底色的照片和朴素的文字注解都在不断地唤醒观众对时间的敏感。当然，一部通过旁白注释才能建构时间感觉的影片是失败的，但是，倘若将《跛豪》中那些片段一一剔除，观众依然能够从人物、环境、氛围中感受到那种大江东去的历史流变，而这正是《跛豪》的经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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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豪是属于香港60年代的，这个认为自己生来便是做大事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乱世枭雄的气质，他有他的人生哲学：想要赚钱，就要够狠。在那个黑白勾结，龙蛇混杂的年月，信奉丛林法则的他注定会大放异彩。但彼时的他们依旧有着他们自己的浪漫:陈大文会在偷来的钢琴边弹得流连忘返，阿明和湄湄会对着彼此墨黑的脸放声大笑，就连飞扬跋扈的跛豪也还有心情为小狗做一顶五彩缤纷的小帽。只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当吴国豪鼓着鱼肚腩，抽着雪茄顾盼自雄的时候，这些过去的美好实际上已经在光阴中四散，恍若隔世。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已得到，那张全家福将他们定格在了最幸福的时候。然而，正如《教父》开头的那场喧哗热闹的舞会一样，在绚丽辉煌的背后早已是“悲凉之雾，遍布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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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豪仍然雄心万丈，手下的人却已经在世俗的生活中消磨了志气。阿明沦为废人，大声雄背叛身死，廉政公署的建立似乎预示着一个时代的退场。有人劝他收手，但他不信，或许他相信但不甘心，正如他所说：“这才是个开始。”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践踏规则，追求强权，心中对平庸的恐惧促使他们永远做出征服的姿态，就像尼采说的那样：“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黑暗、阳光，杀戮、义气，柔情、霸道，这种种的矛盾在跛豪身上交织错落，共同构成了他独有的蛮荒野兽般的权力意志。这固然使他充满了魅力，却也正是他悲剧性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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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黑道枭雄，他并非是一无是处的，他的身上有着文明社会所匮乏的对人的力量的执着信念和对规则道德的蔑视，但在一个反黑的历史节点，他所秉持的价值观念却又必然要被时代的浪潮湮灭，这就展现出一种深重的悲剧感。那时的香港正处于由人治向法治、由混乱向文明的历史转折，一切尚模糊朦胧，只有等到文明的进程到了今日，再去回首往昔，深受文明规训的人们才会清楚明白地看到，从跛豪一脸愤恨向着苍天的那一刻起，，人的力量所要遭受的命运已成必然——被渐渐削弱、锤平，关进制度体系的牢笼。所以，如今的人们也只能不断地去追忆江湖，缅怀英雄，一次次地在乱世、战争和架空的世界中寻找失缺了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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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豪是一部经典的史诗，过分的浪漫和抒情会削减历史所应有的庄严苍凉，所以影片的镜头语言平铺直叙、朴实无华，充满了浓烈的现实色彩。男女间的爱情没有半点才子佳人的幻想，甚至跛豪和婉茵间的结合仅仅是跛豪对小姑娘说了一句:“我做你爸爸好不好？”弹钢琴这样高雅的行为在这种氛围之下自然只会显得荒诞而可笑。全片唯一引人遐想的似乎就是湄湄这一风骚入骨的人物形象，但她本身却是欲望的象征，找不到半点浪漫的影子。也正是由于这种排斥浪漫的写实主义叙事风格，那段至今看来仍然尺度较大的床戏才能与整个影片融合得毫无破绽、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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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跛豪》又是一部枭雄片，正因为它要塑造一个枭雄，所以麦当雄和萧若元不能像科波拉那样以庄严典雅的色调展现整个教父家族的岁月剧变，他们必须要努力去刻画一个从草根到霸主的草莽英雄的形象，他们需要营造的必须是大漠风沙般的粗糙况味，色彩的配合要简单直接，演员的选择要契合环境，跛豪的饰演者一定是吕良伟而不能是刘德华，谢婉茵也要由叶童饰演而不能是张曼玉。相形之下，随即跟风而来的《五亿探长雷洛》虽然更加引人注目，但那广受好评的古典精致的背景设定和雷洛风流潇洒的人物形象却恰恰成为这部影片最为失败的地方。一个电影人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拍摄的目标，每种影片都有自身独特的艺术标准，枭雄不能是英雄，武侠不等于展现传统文化。《雷洛传》成功地攫住了观众的消费心理，却也在浪漫抒情的氛围中丧失了它自身的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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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跛豪》这样的风格事实上也极大的限制了它自身的商业空间。它没有《低俗小说》那么华丽的叙事结构，也不具备《盗梦空间》那样奇瑰的情节设计，它所能吸引观众的只能是风云激荡的黑帮故事。这种单一的叙事线索往往意味着对其他因素的极度苛求，没有精彩的剪辑、细节的刻画、出众的演员，电影便形同废品。麦家班在这里显示出极为深厚的功力和过人的天才，剪接明快而富有节奏，结构庞大但不显凌乱，演员对角色性格恰到好处的把握使得一个个人物在举手投足间勾勒出鲜明的时代群像。对狗饼的议论，跛豪手中的《三国》，高悬在会议室的油画……种种细碎却一针见血的细节更是进一步将时代的气息、人物的情感、世事的变迁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以说，《跛豪》开启了枭雄片，也终结了枭雄片，在它之后的诸多电影创作中再难找到那种“皇图霸业谈笑间”的气势和“尘世如潮人如水”的萧飒。麦当雄、萧若元、吕良伟、叶童、郑则仕、叶子楣……这样的组合只会有一次，《跛豪》的辉煌注定了只能留在香港影史之中，当那个群星云集的盛世繁华渐行渐远，王晶无论多么努力，都再也不可能复制当年的乱世豪情。他辛辛苦苦拍出来的《追龙》和丁晟的《英雄本色》一样，它们的头上总是伫立着两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永远相形见绌，永远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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