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衣的故事

毛衣的故事

在几十年前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大约两岁。那时父亲成了走资派，天天被造反派批斗。父母日子难熬，便无奈把我寄养在老家一个伯娘家里。送回乡下的时候，母亲怕我冷，就给我织了一件红色毛衣。大约过了两年多，母亲在单位又实在待不下去了，带着还是婴儿的弟弟被迫下放回到老家，就把我从伯娘家接回来了。

母亲后来回忆说，把我接回家的时候，穿在身上的红色毛衣已经褪色，更要命的是差不多每个毛线的孔里都有一个虱子。惊骇的母亲赶紧给我大扫除，洗头洗澡之后，把脏兮兮的红色毛衣放沸水里面煮，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把虱子灭了。虱子是消灭了，可是毛衣也有了好些破洞。母亲很是惋惜，因为当时的境遇太差，没能力再买毛线给我织一件了。

在当时老家的农村，真的是无法想象的贫困。家境好一点的人还能够有一两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一般的人家缺油少盐那是常态，而条件差的人家能够不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谁能够拥有一件毛衣那真的就等于拥有一件奢侈品。具体奢侈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别说有一件毛衣，普通女孩能够有一小段毛线扎辫子都特别珍惜特别开心。年轻女子嫁人，能够得到男方家打发的一件毛衣，那真的像是嫁了土豪家，惹得同龄的女孩子羡慕不已。

我的一个远房表哥结婚的时候，家里东拼西凑地为他和他的新娘各添置了一件毛衣。正月里走亲戚的时候，表哥为了炫耀，大冬天的不穿棉袄，就穿这件毛衣嘚瑟，在乡邻艳羡的目光里进进出出。后来实在抗不住了，坐在我家的火炉边瑟瑟发抖，冻得清鼻涕一把一把直流。母亲只好给他煨姜水，背地里直埋怨这孩纸太不懂事，要风度不要温度。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镇上的女孩。她父母都在供销社上班，家里条件是很多农村孩子望尘莫及的。那时候最最羡慕她的不是她经常有馒头包子米粑粑吃，而是她竟然有两件毛衣可以轮换穿。害得我们一群小女生每天都撵着她看，垂涎得眼睛发直。我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件红色的高领毛衣，领上跟袖口还织了几圈黑色毛线，那时候感觉全世界最美的风景都浓缩在她的毛衣里。记得那阵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非常虔诚的地祈祷老天，什么时候也能够拥有这么美丽这么温暖的毛衣。

毛衣是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美丽的影子，可惜找母亲要了数次都无果。当时家里又陆续添了两个妹妹，处境愈发艰难。能够不饿肚子，有两件布衫换洗就相当不错了。然而是女孩子就天生知道爱美，再贫穷都阻挡不住一颗爱美的心。没有毛衣穿的日子实在是很不甘心，就趁母亲外出的时候在家里满世界乱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翻出了小时候那件红毛衣。毛衣已经破得面目全非，且很多地方都已经褪色。穿是绝对不行了，就学别人的样，三下五除二把它拆了。可怜毛线大都破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勉强可以用的也就两小团而已。

望着可怜巴巴的一点旧毛线，估摸着织一双毛袜子都不够。还好当时流行围脖，很多织不起毛衣的女孩子就退而求其次，织这么一个圆圈圈套在脖颈上，可以寻找到一点点美又可以增加那么一丝丝温暖。看起来五颜六色花里花哨的圈圈也还是能够吸人眼球的，我决定也用我少得可怜的毛线织一个。打定主意，找一段竹子笨拙地削了四根粗细不一的竹针，然后跟屋场里大一点的女孩子学最简单的上针下针，苦练几番后，开始起头了。一会织一会拆，废寝忘食的刻苦了几天，作品终于横空出世。对着窗台上的小圆镜套上脖颈仔细欣赏，看着颜色深浅不一稀稀松松且满是疙瘩的巴掌宽的围脖，头脑中浮现出同学高大上的漂亮毛衣，顿时感觉万分沮丧，满腔的热情瞬间化作一盆冰水。

上高中的时候，暑假里跟弟妹们一起去县城看望父亲。父亲厂里有一个洋气漂亮的大姐姐，是省城知青招工进厂的。毕竟是大地方来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时尚迷人。在我眼里她不仅貌似明星，还超级心灵手巧，任何东西一经她的巧手，都会变得美轮美奂。她小小的宿舍收拾得整洁而明亮，屋子里最养眼的是一小缸漂亮的金鱼。床头挂一幅她自己用布头做的洋娃娃头像，洋娃娃的帽子缀有好看的荷叶边，嘟着的红红的小嘴唇俏皮而可爱。写字台的玻璃下面是她各种姿势的美美照，青春飞扬的美女风姿一览无余。花瓶里自己用塑料丝做的玫瑰花比百货公司卖的更灵动更好看。这一切在我这个乡下丫头的眼里都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让我在羡慕之余感到震惊。

然而我最最崇拜她的还是她织的毛衣，那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她织毛衣的时候纤纤玉指上下翻飞，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织出的作品往往花色复杂，样式新颖，靓丽得无以复加。后来混熟悉了，她教我梳大城市流行的马尾辫，试图想改变一下我那土妞的形象，可惜事倍功半收效甚微。我最感兴趣的事是她教我织毛衣，自我感觉挺好的我很快就学会了基本功，甚至还学会当时流行的阿尔巴里亚花。接下来她教我怎样搭配毛线颜色，让我知道所有的颜色都是美丽的，而其中的黑白灰是永远的百搭。她那种用心生活的态度，以及骨子里那种对美的追求和欣赏，在我对她的崇拜之中已经渗透到心底，一种美好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

七十年代末期，仍然是物资还很匮乏的年代。那一年刚刚中学毕业的我，很快便有了一份在当时还很不错的工作。上班的时候，看着年轻女同事一个个都那么新潮时髦，格子春装里露出的高领毛衣，把她们衬托得神采飞扬。再看看自己那皱巴巴的黯然失色的碎花小对襟，便暗暗发誓一定要攒钱织一件漂亮的毛衣。

攒钱的过程比较艰苦也比较辛酸，比如不吃早餐替人值班之类的，但一想起不久以后的那件属于我的毛衣，便立马干劲十足加倍努力工作。年底我终于成了单位的先进，也终于攒够钱买了二斤玫红色的毛线。有了之前漂亮姐姐教的基本功，找同事妈妈借了一本毛衣花色大全，有那么一丢丢小聪明的我织起来竟然轻车熟路，不费吹灰之力。牺牲了无数下班时间之后，一件光彩照人的织着凸起花纹的毛衣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收完最后一针，穿上毛衣在镜子里反复端详，毛衣的光彩映衬着兴奋得发红的面庞，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还比较好看。

过春节的时候回乡下老家，照例要给长辈拜年。拜年的礼物，无非也就是很少的一点糖酒糕饼之类。见到小时候抚养过我的伯娘，心里不禁有些难过。她早年丧夫孤苦一人，年纪俞大日子愈发艰难。撩开伯娘缀着补丁的外衣，里面是薄薄的破旧得发硬的棉衣。握着她满是皴口的手，心里想着开年一定要努力加班加点地工作，争取跟苦了一辈子的伯娘织件毛衣。

那一年的秋天，我们家喜从天降。在老家农村含辛茹苦十几载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复职回到原单位上班。搬家的那天，父亲要求我们姊妹都回去跟长辈们告别。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把一些带不走的或者以后用不着的，送给屋场里曾经关照过我们的左邻右舍。对给我们家有恩的伯娘，母亲特意给她多留了几件需要的，比如水缸石磨之类的东西。在伯娘的火塘边跟她话别，喝着她泡的却自己舍不得喝的糖水，我把之前熬夜赶织好的毛衣拿出来送给伯娘。那是厚厚的一件浅棕色的毛衣，为了保暖我织的时候专门渗了一股马海毛。伯娘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毛衣，高兴得直流老泪，说这是她穿过的最好的最暖和的衣服。看着伯娘开心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的心也似乎穿上了毛衣，在清冷的深秋有一股浓浓的暖意。

时间进入到八十年代，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一夜之间，我们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县城也空前繁荣起来。物质匮乏凭票供应的年代就此离我们远去，获得温饱的人们衣着开始讲究起来。之前稀罕的的确凉之类的料子逐渐淘汰，取而代之的是质地更好更精美的服装，毛衣终于也成了平头百姓最普通的衣装。百货公司的货架上，各色各样的毛线及成品毛衣应有尽有。毛线品种除了以前单纯的纯羊毛，还出现了价格适中的羊毛腈纶混纺，甚至还有价格低廉的颜色无比鲜艳的纯腈纶线。让人眼花缭乱的毛线成就了我的一颗爱美之心，曾经的一株小小豆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生活条件的改善，让我的编织技术日臻成熟。终于也能跟当年的漂亮姐姐一样，像模像样地给自己和家人编织各式各样的毛衣。高领低领的已经不算新鲜，毛线外套更有吸引力。我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件深红色的宽松的蝙蝠衫，配上一条深灰色的紧身裤，然后把头发高高地挽成丸子头，在小县城的大街上溜达一圈，青春的美好在周围肆无忌惮地蔓延，感觉连空气都无比的美好。后来有了钟爱的女儿，我给她织小毛衣小背心小背带裤，还学会用钩针钩帽子鞋子，甚至还钩漂亮的小蝴蝶裙。我用心地打扮着我的女儿，为的是让她从小就在美中长大。

时间在不知不觉的流淌，女儿穿着我编织的毛衣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女儿对我给她新织的毛衣不再像从前那样欢呼雀跃。我这才惊讶地发现，织毛衣的人越来越少。在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的时代，各种各样精美的时装层出不穷，流行元素不断地变化更新，人们对服装已经有了更多更高层次的选择。传统的手织毛衣已经相形见绌，悄然地退到服装历史舞台的一角。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我除了偶尔给家里的老人织一件毛衣，或者跟家人织点手套围巾之类的小玩意，一般也是不再摸毛衣针了。一晃多年过去了，前几年打扫卫生的时候，清理出很多编织毛衣的书本，还有几大袋子以前剩下的各种颜色的毛线，更拉风的是一大捆铁的或竹子的毛衣针。纠结了许久，还是没舍得扔掉。许是这些物件里留有我生活的影子，或者是我一个普通女性曾经的梦想跟追求。

历史的年轮一直在不停的向前，世事的规律就是推陈出新。我曾经经历过的时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故事放到现在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回忆而已。只不过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热爱，是人类共同的天性。那也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