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绑架之伤
第26章 放眼未来
1773年10月9日
罗杰把鞍袋从肩头卸下,撂在深坑旁边,探头往里看。
“小杰在哪儿?”他问。
他的妻子一脸泥泞,抬起头看到他,撩开贴在脸颊的一缕湿漉漉的头发。
“你也好,”她答,“旅途开心吗?”
“不开心,”他说,“小杰在哪儿?”
她抬了抬眉毛,把铁锹插在坑底,伸出手被罗杰一把拉了上来。
“在玛萨莉那儿。他在和热尔曼一起用你给他做的小汽车玩‘呜隆’呢——至少我刚才看到他时是那样。”
两周来一直紧紧箍在他胸口的焦虑此时才慢慢缓解下来。他点了点头,喉头被一阵痉挛袭击,让他无法言语,只是把一身泥渍的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惹得她惊叫了一声。
他把她搂得那样紧,心跳声在耳畔通通作响,可就是不能——也不愿意松开手;终于她蠕动了一下挣脱他的怀抱,手依旧环着他的肩头,头枕着一侧,讶异地抬着眉毛。
“我也想你,”她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可怕的事。”焚烧的房屋,死去的女孩——旅途一路过来慢慢变成了梦境一般,那恐怖的惨状在单调的骑马和步行中变成了超现实的默片,裹挟在哀嚎的冷风里,淹没在靴底的泥沙里,吞没在满山的植被里,让他几乎在无垠的天空下迷失。
此刻他终于回到了家,不必再在荒野里徘徊。现在,那个在他手中停止心跳的小女孩在头脑中又突然变得鲜活,仿佛刚刚死去一般。
“快到屋里来,”布丽安娜细细地端详他,拉起他的手,“你需要喝点热东西,罗杰。”
“我没事,”他嘴上这样说,依旧听话地跟着她进了屋。
她把茶壶放在火上开始煮茶,他则在桌边坐下来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他把脸埋在手中,愣愣地盯着桌面上那一道道家常刻痕,和布丽安娜做实验留下的小烧疤。
“我一直在想,一定能……有办法。可是没有。我——我把手盖在她脸上——我都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可同时——”他坐直身子,看着自己的手掌。可同时,那感受是那么真切。他根本不敢回头去想,那记忆有时只是一闪而过,可他心里明白,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刻。他的喉头突然再次收紧。
布丽安娜扭头望向他,看到他伸手握住自己带着勒痕的脖颈。
“还能呼吸吗?”她一脸焦虑地问。他摇了摇头。可这并不是真的,他可以呼吸,可是,却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一双巨手捏住,咽喉和气管拧成了一团。
他试图摆摆手声明自己没事,可是连他自己都不太确信。她走到他身后,把他的手从脖颈上拿开,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那伤疤。
“会没事的,”她静静地说,“呼吸,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呼吸。”
她的手指冰凉,满是尘土的气味。他觉得眼中充满了泪水。他努力眨眼,试图想看清屋内的一切,壁炉、蜡烛、盘子、织布机,说服自己已经到了家。一股暖流沿着脸颊滚落。
他想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他并没有在哭,可她只是静静贴着他,一只手拢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清凉的手依旧抚摸着他喉头的痛点。她柔软的乳房抵着他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她在低声哼鸣,那是她的习惯,每当她紧张,或者专心做一件事时,就会那样哼着一些完全没有没有音律的调子。
终于,那阵痉挛渐渐褪去,那份阻滞缓解了下来。他感到胸膛里一下子充满了空气,带着不可思议的轻松,她终于松开了手。
“那是什么……你在挖什么?”他微微费了点力气,吐出话语询问。他转身看向她,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那是……烤河马的……烧烤炉子吗?”
尽管依旧担忧,一抹笑意在她的眼底升起。
“不,”她答,“是一个陶窑。”
他努力思索了好一刻,想弄明白挖那么大一个坑和小陶器有什么关系,最终还是没有问。
“哦,”他淡淡地应道。
她递过来一杯猫薄荷茶,他把茶举到脸前,让茶的香气滋润鼻孔,温暖的湿气呵护自己冰凉的脸颊。
布丽安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他对面坐下。
“很高兴你回来啦。”她软软地说。
“嗯,我也是。”他浅尝了一下;依旧烫口。“一个窑?”他应该和她说说奥布莱恩一家的事;必须得说,可他一点也不想谈,至少现在不想。她看得出来,并不想追问。
“呃——对,是为了输水的事。”他肯定表现出一头雾水,因为她的笑意更浓了。“不是和你说过这个项目里会有些与土有关的东东吗?再说啦,还是你的主意呢。”
“我的?”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已经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意外的了;可他还是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出过什么与水有关的主意。
把水引入房内的最大问题是输水。老天保佑,这里真是不缺水;小溪,瀑布,山岩上也有滴流,还有泉水从岩石之间迸发……但你总需要一些东西盛水,然后运送到你想要送到的地方。
“威姆斯先生把这事儿和贝里斯沏小姐说啦;哦,就是威姆斯先生那个女朋友,尤特太太给他们做的媒,贝里斯沏说塞伦镇的男唱诗班也在忙着解决同样的问题,所以呢——”
“唱诗班?”他又呷了一口,这一次茶可以入口了。“为什么是唱诗班——”
“那就是个名字。那儿有男唱诗班,女唱诗班,妇女唱诗班……不过他们在一块儿不是只唱歌,每个唱诗班都会为社区做一些特定的工作。总之——”她拍了拍手,“他们也想把水输送到镇上,也遇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问题——没有金属打造输水管。”
“不过,是你想起来——是你提醒过我,他们在塞伦镇制陶的事。他们一开始也试着用木头来制作输水管,确实是耗时费力,因为你必须要把木材用凿子一点点凿成中空,而且还是需要金属来把它们固定到一块儿。而且呢,木材做的管子还很容易腐坏。于是,他们就萌生出你当初就提出来的念头——为什么不用陶土来烧制管子呢?”
她开始变得兴奋起来,说个不停。她的鼻头已经没有像先前一样冻得发红,但脸颊却因为激动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也亮闪闪。她一边说话一边摆着手——这习惯和她妈妈一模一样,让他有些忍俊不禁。
“……于是呢,我们就把孩子们留给妈妈和布格太太照料,然后玛萨莉和我一起去了一趟塞伦镇——”
“玛萨莉?她居然还能骑马?!”玛萨莉怀孕的肚子大得惊人,他站在她旁边都觉得紧张,生怕她会随时分娩。
“她还要有一个月才会生呢。再说了,我们也没骑马,是赶车去的,带着一车蜂蜜、苹果酒和鹿肉,去换了好多奶酪、棉被,还有——你看到我这个新茶杯了吗?”她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那是一个红棕色的釉面杯子,胡乱画了些黄色的圆点。绝对是他见过的又一个丑东西,可这小东西带着那样浓烈的家常味道,居然让他的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喜欢?”她看到他的表情,皱了皱眉眉头。
“才没有,很好看。”他哑着嗓子答,摸出手绢擤了擤鼻子、藏起有些失控的情感。“我很喜欢。你刚才说……玛萨莉?”
“我说的是水管。当然,也有些是关于玛萨莉的。”她眉头更深了,“我有点担心,费格斯可能有些不太对头。”
“是吗?他怎么了?又和克龙比先生死磕了?”
他的猜测招来对方恶狠狠地一瞪。
“首先,他总是出去,把可怜的玛萨莉一个人丢在家里照顾孩子,料理那些家务。”
“这种事,在这个年代很正常啊,”他答,“大多数男人都这样啊。你爸就这样。你没发现,我也这样吗?”
“我知道,”她又瞪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说,大部分男人都是外出干活,干重活,比如犁地、种地什么的,妻子呢就处理家务,做饭、纺线、织补,还有洗衣服、加工各种东西什么的。可这些事全是玛萨莉的,她还要照顾孩子,还要外出干活,而且还要管发麦芽的事。可费格斯在家的时候呢,又总是坏脾气,还老喝酒。”
三个小屁孩的父亲兼一个大肚子妻子的丈夫,罗杰暗想,这听起来也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他没说。
“我倒不觉得费格斯是个懒汉,”他温言道。布丽依旧皱着眉,闻言也摇了摇头,又在他杯子里添了些茶。
“的确,他确实不懒。他只得一只手,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他确实提不了重东西——可他能帮忙照顾孩子,或者帮玛萨莉做饭、浆洗衣物什么的。爹和伊恩会帮他犁地,可……他总是一离开家就是好几天——有时候是四处接一些零活儿干干,给旅行者做翻译什么的——但大部分时候,他就是一走了之。还有……”她扫了他一眼,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要接着说。
“还有呢?”他殷勤地提示。茶确实有效,喉头的疼痛此时已经消散。
她低下了头,食指在橡木桌面上轻轻瞄着看不见的图画。
“她没说……可是我觉得,他打她了。”
罗杰心头一沉。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个想法推开——可他和牧师养父生活了那么多年,实在是见过太多了。太多的家庭,在外面看起来光鲜体面,妻子对旁人戏谑自己的“蠢笨”,为自己乌青的眼圈、断裂的鼻梁、错位的手腕做各种辩解。太多的男人把排解压力的方法诉诸于酒瓶和家暴。
“该死,”他突然感到精疲力竭,狠狠搓揉前额,那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他突然问,“看到什么迹象了吗?”
布丽依旧没有抬头,停下了在桌子上不停画圈的手指,点了点头。
“胳膊上。”她朝自己上臂比划了一下。“有一圈手指粗细的淤青。她从板车上往下搬一桶蜂巢的时候,袖子滑下来、让我看着了。”
他点了点头,开始希望杯子里喝的是比茶更烈些的东西。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去和他谈谈?”
这一次她抬起头看向他,尽管还在担忧,目光里却满是温柔。
“你知道不?大部分男人可不想出面干这个。”
“是啊,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的。”他坦言,“可你总不能就这么随它去、指望这事儿能自己慢慢好起来吧。总得有人出来说点什么。”
可是,天晓得还能说什么。他一张口,心里已经暗暗有些后悔,思忖该他妈说些什么呢。“费格斯老弟,听说你打老婆?你得收敛收敛,不许那样,听到没?”
他喝光杯子里的茶,起身去找威士忌。
“都用光了。”布丽安娜看出他的意图,忙道,“威姆斯先生前两天得了重感冒。”
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布丽凑过来亲昵地抚摸他的手臂。
“大宅那边叫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呢。我们可以早点过去。”这主意听起来不赖。詹米总是会在屋子里藏上一瓶纯麦芽威士忌。
“好啊。”他从挂钩上拿下她的斗篷为她披上。“嗨,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和你爹说说费格斯这事儿?还是说我自己来处理?”他突然在心里燃起一团渺茫的希望,希望詹米会觉得那是他职责,然后自己出面处理。
看起来布丽安娜就怕这个,她把半干的头发从斗篷里拉出来、摇了摇头。
“别!爹要是知道了,准会拧断他脖子的。要是费格斯死了,对玛萨莉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哼呣。”他也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为她拉开房门。不远处的山坡上,白色的大宅在午后的阳光下宁静地矗立,身后掩映着巨大的红云杉树;不止一次,他都觉得那些大树仿佛在默默守卫着大宅——此刻,这感觉牵动他心底的一处柔软,让他觉得格外心安。
他们稍微绕了点路,让他能好好去欣赏一番妻子正在开工的陶窖。他没有太留心她解释的每一个细节,只略微听得关键是要把窖内烧得很热。但他喜欢听布丽安娜滔滔不绝地讲解,这让他觉得分外安心。
“……砌烟囱用的砖。”她一边说一边朝八英尺深的地窖里指着,眼下这里的样子实在让他缺乏想象,只觉得大约最适合放下一口超大号的棺材。不过,她的活干得极工整;边角方正,内壁光滑得不可思议。他赶紧把自己的观感表述出来,换来她得意的笑容,抿着嘴把一缕闪亮的头发别在耳后。
“还需要再挖得更深才行,”她说,“至少还要再往深挖三英尺。不过这里的土真适合挖掘;很软,却不容易坍塌。我真希望能在下雪之前把坑挖好,但谁知道呢。”她思索着挠了挠鼻梁,眼睛丈量着坑壁。“我确实得多纺一些羊毛线,给你和小杰做冬衣用;下礼拜还要开始采摘做过冬储备,还有——”
“我来给你挖。”
她踮着脚尖轻轻吻了他,刚好吻在他的耳根,惹来他一阵大笑,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这个冬天肯定用不上,”她满足地搂着他的胳膊,“但最终——我还想过,是不是能在给陶窖加热的时候,输送一部分热力到咱们屋子地板下去。你知道古罗马的热炕吧?”
“知道。”他忍不住扭头往自家的小木屋望去。那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石头地基加上粗圆木搭起的小木屋。想到在这么个苦寒简陋的山区小屋里居然还能来个中央供暖,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地想要哈哈大笑,但细想想也真没什么不可能的。“那你想怎么办到呢?在地基石头下铺设管道,输送热空气吗?”
“是啊。不过前提是我能烧制出合格的管子来,这一点还得看看再说。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小山上的大宅。即便从这么远的地方,也能清楚地看到地基上拱出来的一大团土,那是大白猪刨洞能力的绝佳证明。
“我觉得你这是在制造危险哪。要是你把咱们的房子底下弄得暖洋洋的,会把那个大白女流氓的注意力吸引到我们这边来哒。”
“女流氓?”她的注意力却在别处,“女的要怎么耍流氓啊?”
“就是个比喻嘛,”他解释,“你没见过它怎么欺负麦克唐纳少校的?”
“那是咱们家猪不喜欢麦克唐纳少校,”布丽本能地回答,“真不明白为什么。”
“问问你妈好啦;她看起来也不喜欢少校。”
“噢,那个嘛,那是——”她突然顿住,扁了扁嘴,沉思地望向大宅。小诊室的窗前闪过一道影子,有人刚刚走进诊室。“嘿,不如这样。你去找爹喝上一杯,我呢去和妈妈说说玛萨莉和费格斯的事。也许她能出点好主意。”
“我可不觉得那属于医学问题,”他说,“不过嘛,要是先把热尔曼给麻醉了,倒是个不坏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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