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今夜风很大，粗枯拉朽的气势除了带给我深深的恐惧，更让我记起了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仿佛命运中所有的风暴就要在我尚且懵懂之际，便一一袭来。

1998年，这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年头，除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特大洪水之外，我也悄无生息地降生了。母亲三十岁生的我，虽然在这之前也早早生下了姐姐，但在传统农村观念里，未曾诞下男孩的女人，便始终要受人白眼。起初我以为自己是母亲黯淡生命中的光芒，是她贫瘠人生中久盼的希望，后来直到她离去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母亲在世为人的一份责任，她凭着自己坚韧的毅力，熬到我方且成人之际，便草草退场，决然而去。

至今为止，关于“家”这个词，我想我们这一家四口算得上是艰难困苦、历经波折。

最开始的家中，只有母亲、姐姐与我三人，父亲常年在外务工，便是偶尔归家一次我也是极其陌生疏离。母亲永远是家里最强干的，除了白天镇上皮鞋厂里的活计，晚上还得就着月光料理着家里的一方水塘，几亩油菜地。初春我们忙着插秧、除草，夏末又急着收地里的花生、红薯，为了换那几十块钱的家用，我们接连走遍附近大小的山头，杀一种可以晒干作中药倒卖的植物。总之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永远不得空闲的，在她心里仿佛有数不尽的大小事需要她去操劳。而那时我也任性，常为着田地里毒辣的日头、山野间能割出血痕的茅草与母亲置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帮着她一些，只望着她与姐姐汗流浃背而无动于衷。

那时候我们过得很辛苦，但在我和姐姐身上的置办母亲是一应俱全，该有的零嘴也从不曾缺省过。后来到我也上学念书了，母亲无奈之下便与父亲一同外出打工，我与姐姐就在姑姑那里寄住了一两年，直到母亲咬咬牙将我们一同接到身边时，这一家四口才称得上是团团圆圆了。母亲曾在外逢人便夸耀她一双懂事的儿女，我知道这是她艰难生活里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也正是一直在母亲身边亲眼看到她为了生活落下一身的病痛，我才不忍再以自己的小性子、小脾气去伤害她。

我们的那段日子过得简单、平凡，但四个人能紧紧守在一起，心里便总还有一些美好的期许与希望。往往我们也能找到一些令人发笑的有趣事，一家人互相调侃着，就是再苦也不觉得难过了。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即使一份再微不足道的幸福，也依旧是要为此而付出些代价。

初三毕业的夏天，母亲去了，从此我们四个的人生，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在这之前我们所拥有的本就不多。那天晌午，我正预备着打电话给母亲预祝她第二天生日快乐，但想着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们也许还忙着，便放下了拨出号码的手机，谁知那一放，是从此再也续不上的一份遗憾。当母亲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时，我刚好跑到医院，我望着她被推入急救室，傻愣愣地跟了上去，其实那时她已经咽了气，整个身体都开始冰冷僵硬。父亲在病房里呼天抢地，姐姐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学校，而我，嘴里说不出任何一句听似凄凉的话，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过母亲早已僵硬的身体，呆呆望着她毫无表情的面孔。

其实那时我想大声喊她的，但是我知道母亲再也回不来了，窗外漂泊大雨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闪电直勾勾地一道接一道，我心里怕极了。

母亲最终在冰棺里停了十来天灵后，便下葬了，下葬前一晚盖棺时，我倚在灵位旁，默默看着空洞洞的灵堂，淌不出一滴泪来。就这样，母亲去了天上，父亲仍旧担负着自己在这世上的责任，我与姐姐各自求学，我们一家人毫无征兆便开始死生离散，独在一方。

后来，父亲亦还了故乡，与我同在一处，虽然我尚且对他感觉不甚亲切，但终归两人是相依为命。彼时，我们已无家，便嘈杂拥挤的通铺也住过，四面透风、几尺见方的小板间也住过，团团圆圆则成了一种只会在梦中出现而再不能实现的奢望。

如今，几经周折、饱受艰难的我们终于重有了自己的家。我常形容母亲与父亲是春天的燕子，不管是乡下的老房子，还是现在好不容易置办下来的新屋，都是他们俩像燕子般一点一点地衔来。只是不久之后，姐姐该有了自己的家，父亲也渐渐垂垂老去，母亲仍在天上隔着云端遥遥望着我们，而我也将不可遏制地走向自己的人生。我们各自奔赴各自的宿命，为此而生，也终因此而悄然离去、烟消云散。

世上好物不坚劳，彩云易散琉璃脆。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的春节，我心中最想念的，不过是那时一家数十口人围坐在一起的团圆美满，尽管物质之类的什么也都比不得此刻，但那是打心底里的幸福快乐。可惜我们的岁月都经不起许多仔细推敲，多少的流年难弃都要被毫不留情地夺走，讲故事的人最终只能在自己演散了的故事里失声黯然。

窗外的狂风已渐渐消止，而在我命运里仓促袭来的风暴，又不晓得哪一日会重新铺天盖地卷来？美满的人儿在万家灯火里推杯换盏、酣然入眠，不幸的人又字字泣泪、声痛其哀。

且不知今宵过后，明朝败的是哪家良辰美景？堆的是哪户落木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