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以北，东京以东

1，北京以北，东京以东

我是东北大妞，成年以后主要混迹在北京以北，东京以东。

在北京的时候，我住在那个著名的村儿里，简称村民。我们村儿虽然美其名曰村儿，但是一点村范儿都没有。高楼大厦堵车尾气，城市该有的坏脾气它都有。

后来我搬到东京以东，我们这里叫市，但是一点城市范儿都没有，骑自行车15分钟就能看到接天映日的水稻田，那叫一个绿油油啊。满眼满心的乡村气息。

2，老妈驾到

前阵子，我家七大姑八大姨跟我隔空喊话：快回来吧。别打起来回不来了。我表示不知其所以然。七大姑说：不回来也行，跟家老实儿呆着，别游行啥的给你打了。八大姨说：说日语，别承认你是中国人。我愈发不明就里：这是咋了？

后来才明白，原来偶们家口耐的七大姑八大姨因为某岛的事被媒体新闻给骗了。打什么打呀，我这边不知道有多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周末艳阳下，小野餐布那么一铺，一家人吃吃喝喝遛狗遛孩子，一派大好的其乐融融嘛。哪里有游行哪个要打我啊。

何为媒体呢？就是中间的媒介嘛。一边是没去过的地方，另一边是自己。要对彼端那个地方有个印象有个概念，全靠媒体在中间传来传去。但是媒体是不是罗生门呢？不妄言。只是觉得中日之间的诸多龃龉本可以不发生。也是那阵子我论文忙，两年没来得及回国，我妈只好代表七大姑八大姨来看我，她几乎是抱着“冒死也要看女儿”的决心来的，来了以后很失望——就好像攒了一肚子的力气要猛打一拳，结果却打在了空气里。

3，和谐社会

我妈说，日本真是干净哈。日本人与人之间真是礼貌又和谐哈。我跟她逗趣：要不你逛街的时候观察一天，看看有没有吵架拌嘴不愉快的？她发现没有。然后我老妈就是我老妈，为了不输给我竟然非常恶趣味了起来，她故意撞了人一下，想看看能不能引起吵架拌嘴不愉快，结果发现人停下来，咔一下给她鞠个躬，说:对不起——这把我妈惊讶的呀。

不过到了第四天第五天上，我妈嫌累了。去超市买个菜也要跟收银员微笑点头道谢——在中国我每天上菜市场，跟你卖鸡蛋的张阿姨，卖蔬菜的王大婶都成朋友啦，拉家常套近乎的多放松啊，你这时时绷着不能失礼不能违规的，这日子可咋过呢？我妈又有机会发挥她母性了：孩儿啊，你辛苦啦。

是了，母上大人说的对。日本的至高道德叫やさしい。这个词不太好翻译，类似于体贴、温柔、敦厚、tolerant、thoughtful...而这种やさしい又是建立在无言的基础之上的。唐僧不是说“你想要吗？想要你告诉我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吗？typical的美国人会直接表达自己，但是typical的日本人是不会说的。你不说我不说，于是就得猜。我猜中了你喜欢的，就给你你想要的。举个例子：我做兼职老师的时候，因为上午有事就跟学生商量可不可以推迟两个小时，课换到下午。他同意。见面的时候我跟他道歉：按理说是你是消费者，你换课我配合，这搞得我换课你配合，不好意思。他说，刚好他用这两个小时去了隔壁市的高尔夫球店买个东西。两小时不多不少刚刚好，求之不得。我知道他没去，他只是不想让我愧疚——谦让了我还不让我愧疚，施恩还不让我觉得感恩，只说是两厢方便。这就是やさしい了。

但是やさしい的对象不可能太多——猜人心思那可是要花大力气的，你得了解他脾气秉性了解他成长背景才能猜得准，你还得真心实意想对他好才是能坚持。而且，你还得是个中高手，他说什么话是出于什么想法，即使你猜中了，回应也未必得体到位。

所以日本总会给人这样的印象：短期呆个个把星期的，都感慨：这国家太好了太好了，比如我妈。但长期呆个两三年的，都感慨：这国家太tm冷漠了——没人理我。我一个朋友属于国际飘的那种博士后，他呆过很多个国家，最讨厌的是日本，问他为啥，他说：看上去谦恭礼让友好守序，可是一步也不跟你靠近，哪国人也不会这么冷。

其实日本人的冷和友好都情出一脉：やさしい。对陌生人只有浅近的交往，他对你谦恭礼让。对同一个集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他替你考虑急你所需。而对于从陌生到熟悉的这种不断发展不断走近的关系，他避之无恐不及——多一个人交往就得多用一份心，那是多大的一个负担哪！

4，给不给家用

还是我做兼职老师时的事儿。一个同事，嫁了日本老公。我问她：幸福不？她说：太幸福了。因为从来不需要去婆婆家，一年电话也不打一个，更别说七大姑八大姨。我们就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婚姻纯粹是两个人的事，国内朋友的婚姻怎么看都像两个家庭的事。

她们的圈子叫日本太太圈。在那个圈子里，她出来做兼职老师是件挺傲娇的事。她给我讲：我家是从不跟婆婆发生关系的，发生关系有什么用呢？人总有需要出门办事情的时候吧。圈子里的姐们实在不行了需要婆婆帮忙照管下小孩，结果婆婆问：几个小时？从几点到几点？她照答了之后婆婆说，不行。下次如果需要，提前一周以上打电话预约——中国的媳妇哪吃得下这个，在中国（至少北方），爷爷奶奶听说让带一天孙子，都乐颠颠去了。还附带买玩具买雪糕坐美羊羊车的钱。

日本婆婆瞧不起中国媳妇儿吗？No，no，no。别人怎么对待你都是你教的。真成了一家人，相处模式跟自己性格的关系远远大于跟国籍的关系。我上课的时候跟学生练会话，问他：你妈妈的生日你送她什么礼物？他说送了什么什么。我随口称赞他：是个やさしい的好儿子呢。他则说：因为我给她添了很多麻烦（指养育他这件事）。作为一枚中国东北大妞，听到这话我无比诧异：跟自己爹妈要这么算的啊——虽然感恩不是错，但这也太生分了吧。所谓“亲兄弟明算账”，理性得让人发指。

北京有北京的常识，东京有东京的常识。北京人觉得是常识的，东京人可能觉得咄咄怪事。北京有北京的距离感，东京有东京的距离感。东京人觉得话要这么说就太套近乎了，北京人还觉得他咋那么高冷？有时候生活在异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