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幼舆,陕西省拔贡生,为人仗义,喜欢放生。舅舅家里办丧事,他去帮忙,天黑以后往回走,路过华山时迷路了,看见远处有一盏灯火,他就向灯火的方向奔去。突然又看见一个老头,弯腰弓背拄着拐杖,却走得很快。彼此问询,老头邀请他到自己家里,走了一里多地就到了,扣柴门,老太太出来迎接。
老头挑亮灯火,吩咐老太太准备饭菜,喊“花姑子”出来斟酒,不一会,一个容貌俏丽的二八女郎就出来了。房西墙角有个煤火炉子,女郎开始拨火烫酒。老头说自己姓章,七十岁了,只有这一个姑娘。安幼舆问姑娘婆家住什么地方?老头说还没有婆家,安幼舆就夸姑娘聪明漂亮,赞不绝口。姑娘惊慌地喊起来,原来是壶里的酒沸腾出来起火了。
炉子旁边有个高粱秸扎的紫姑神,眉目和袍服做得很精巧,安幼舆赞了几句。他看那姑娘不断地过来敬酒,不由得动了情,这时老太太招呼老头过去,看室内无人,他赶紧向姑娘表达感情,说明自己的求婚之意。不料姑娘却骂他轻狂,老头过来了,问喊什么?姑娘却说酒壶快烧化了。安幼舆神魂颠倒,若有所失,假装喝醉离席。
老头给他铺好床,关上房门就出去了,他一夜失眠,天不亮就告辞,回家以后马上委托一位好友登门求婚。好友去了一天都没找到地方,他就让仆人备马,自己亲自去找,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哪儿来的村子啊,到附近村庄去问,也没有姓章的。他失望而返,吃不下睡不着,竟然得了相思病。家人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个个束手无策。
花姑子悄悄地来了,他立即神清气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流泪,花姑子笑他痴心,跳上床坐他腿上,双手按摩他的太阳穴,强烈的麝香味透过鼻腔渗入骨髓,热力逐渐通达四肢,他全身都出汗了。花姑子说自己三天后再来,掏出几个蒸饼放床头上,悄悄地走了。
安幼舆发了一身透汗,摸起床头的蒸饼吃,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特别香甜,一觉睡到天亮,感觉身体大好。到了第三天,蒸饼吃完了,病也全好了。花姑子果然来了,他抱住她,缠绵恩爱,完事以后,姑娘说:“我冒着风险蒙受耻辱前来和你相会,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实际上不能和你相伴终生,希望你趁早另选配偶。”
安幼舆沉默良久才说:“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我也不了解你的身世,过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实在记不清了。”花姑子还是让他自己想,他坚决要求和她永远相亲相爱,花姑子就邀请他明晚到自己家去。他感觉花姑子身上无处不香,连呼吸都是香的,就问她用的什么香料,花姑子说自己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熏香。
回到老地方,老头老太太很热情地欢迎他,大小盘碗里盛的都是杂七杂八的野菜,吃完就请客人安歇就寝。花姑子半夜才悄悄地过来,说:“今晚相会之后,就是百年别离。”他很惊讶地问为什么,花姑子说:“我们要搬家了,很远。”安幼舆难过得哭了,难舍难离之际,天亮了,老头闯进来,骂道:“下贱丫头!玷污门风!”。
安幼舆跑回家,徘徊了几天,想花姑子想得不行,就乘着夜色进山了,迷失了道路,突然发现一座高大的门楼,像个官僚世家,几道门都没关上,他向看门的询问章家的住所,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使女,问:“什么人打听姓章的?”安幼舆说明情况,使女告诉他:“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她今天就住这里,请你稍等,我去禀报。”
花姑子出来迎接,请他就寝。床帏中,安幼舆问:“你舅母家里怎么没有别人呢?”花姑子说:“舅母出门了,留我替她看家,有幸和你相遇,岂不是前世结下的良缘?”依傍之间,他闻到一股腥膻气,心里就怀疑出了差头,花姑子抱住他的脖子,用舌头舔他鼻孔。他感觉脑袋像被刺了一锥子,身上像捆了粗大的绳子,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安幼舆失踪,家人到处寻找,发现他赤身裸体死在悬崖底下,谁也看不出死亡原因,就把尸体抬到家里。家人正在痛哭时,有个女郎来吊孝,从门外一直哭到灵堂,哭得声嘶力竭,半天才止住,告诉家人说:“把他停放七天,不要入殓。”然后谁也不理就走了。大家怀疑她是神仙,小心谨慎地遵从她的指教。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继续痛哭。
到了第七天,安幼舆醒了,看到痛哭的花姑子,他举起一只手,让家人退出去。花姑子拿出一把青草,煎成药汤让他喝下,顷刻间他就能说话了,长叹一声:“第二次害死我的是你,第二次救活我的也是你!”花姑子说:“这是蛇精冒充我,你头一次迷路时看到的灯光,就是这蛇精。”他问:“你怎能起死回生让白骨生肌呢?莫非是个神仙?”
花姑子说:“五年以前,你在华山道上,从猎人手里买来一只獐子放了吧?”他说:“是的,有这事儿。”花姑子说:“那只獐子就是我父亲。你前天已经托生到西村王主政家,我和父亲到阎王那里告状,愿意毁掉道行替你死去,哀求了七天,阎王才叫你复活。但你虽然活了,下体还是麻木,必须得到蛇精的血,合到酒里喝下去,才能除掉病根。”
安幼舆忧虑没有办法捉到它,花姑子说:“这个不难,只是残害生灵,会累我百年不能成仙,它的巢穴在老山崖里,可在下午申时,堆柴草在洞口,点火烧它,派人在洞外张弓搭箭严加戒备,就能捉住那个妖怪。”然后向他告别:“为了你的缘故,道行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七,希望你谅解我。最近一个月,肚子有震动,不管是男是女,一年以后当托人送回。”她流着眼泪走了。
过了一夜,他的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把花姑子的嘱咐告诉了家人。家人在洞穴里烧起大火,有一条粗大的白蛇,从烟火里跑出来,洞外弓箭齐发,把它射死了。大火熄灭之后,进洞一看,大小几百条毒蛇都烧焦了。家人取了蛇血,合在酒里给安幼舆喝下去,过了三天,两条腿能动了,半年以后,才能站起来走路。
他后来独自走在山谷里,遇到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用衣被裹着的婴儿,交给他说:“我女儿让我把孩子送给你,并向你问候。”他刚要打听花姑子的情况,一眨眼的功夫,老太太就没了,打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里,一辈子没再娶老婆。
二
这位安幼舆开始追求花姑子时,手脚过于灵活,欠缺稳重,当往事如烟花姑子一去不返后,他居然能做到抚养幼儿终生不娶,原来甜言蜜语热情洋溢跟“真爱”一点都不冲突,而且还相铺相成,好话难道说给不爱的人听吗?
衡量男子的一见钟情是否靠谱,《花姑子》这篇步骤明确,可以做个示范:
第一:询问,明确是否名花有主,好做下一步打算;
第二:赞美,倾慕明示对方,不要胡乱耍酷;
第三:表白,打定主意的情况下,别犯拖延症。
第四:耳鬓厮磨,高风险,高回报。
第五:悬崖勒马,此时情欲与诚意成反比。
第六:向家人公开,进入求婚日程。
对于古代女子而言,第五最为关键,南三复对窦女,就停在第四不动了,以后的日子都是重复这一步,然后就悲剧了。
这么靠谱的一对才子佳人却没能成功,老香獐突然“棒打鸳鸯”,应该是执着于和安幼舆不是同类,礼教只是个借口,借此翻脸,让他迅速离去,娶妻生子过人间的正常生活,长疼不如短疼,总归还是因为心疼这个恩人。他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安幼舆,低估了对方的痴情,直接成全了害人的蛇精,事与愿违,追悔莫及。
他带着女儿,在阎王面前整整恳求了七天,倾其所有,以命换命,杜鹃啼血,哀痛至极,胜过了亲生父亲,披肝沥胆的报恩方式令人唏嘘。一年以后是花姑子的娘单独前来送子,简单交代两句,不等回话就黯然离去;老伴儿和女儿都被取消仙籍,武功废弃回到起点,孩童一样动弹不得,未了事宜全靠她抛头露面处理,心里能不凄惨么。
安幼舆的难受在明处,花姑子的难受在暗处。她初次亮相时,正在用高粱秸扎紫姑神,这是个厕神,紫姑神前世给人做妾,于正月十五被嫉妒的大老婆杀死在厕所,天帝怜悯,把她封为厕神。这位厕神不管厕事,管先知占卜一类。花姑子虽然年少,对命运的吉凶已经非常在意,神仙体制中谨小慎微的一家人,怕事儿却偏偏摊上事儿。
她来安家吊孝,从门外一直哭到灵堂,安知她不是从自己家里一直哭到安家门口呢,她旁若无人歇斯底里,埋怨情郎糊涂愚蠢,自己和老父难道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让忧患意识弄得支离破碎,前进一步退后两步,沉溺于各种姿势的放弃,对真正的危险却视而不见,只知轻率的聚合后患无穷,不知轻率的分手同样遗恨终身。
那个蛇精也是个仙,心性却完全是花姑子一家的反面。有自己的地盘,子孙满堂,家族兴旺,正好安居乐业,她却不甘寂寞非要吃唐僧肉,“待我下去戏他一戏”,导致这么多人的命运都因她而改变。老香獐不泄露她的秘密,不揭穿她的骗人把戏,是希望井水不犯河水,和睦相处的意思,由此可见,做个没原则的烂好人同样害人害己。
蛇精嫉妒花姑子,恨不得自己是她,可惜除了一张脸,其他处处都不像:腥膻的基因变不成麝香,她还觉得花姑子的简朴品味有必要纠正,摒弃了寒酸的茅草房,幻化成膏粱锦绣的富贵府邸,丫鬟仆妇还有门房,样样齐全,觉得与有情人作快乐事,就得这么大的排场;“幸与郎遇,岂非夙缘?”矫揉造作的情挑,跟花姑子就更不像;安幼舆却上当了,他可以为花姑子死,却不曾深入了解过她的内心。
蛇精视人命如草芥,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食物链的顶层,可以随便索取,别人都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低能儿,不懂得把老实人逼急了,出手就是杀你全家不留活口。
蛇精是安幼舆命中注定的一劫,花姑子已经说了涂炭生灵会损害道行,可是他对蛇精恨之入骨,不肯行妇人之仁,宁可损害花姑子的道行,也要把蛇精置之死地,对于一个喜欢放生的人来讲,这是多么强烈的深仇大恨!蛇精满门抄斩,无一漏网,复仇非常顺利,可是今天不是昨天,亲爱的人消失了,胜利也来得不畅快。
安幼舆与老香獐一家各自珍重,相望于江湖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云烟凝结于胸,见与不见,都在那里。世间一切执念,最难破的,是情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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