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起床,李叶茴便被急迫感“逼”得呼吸不畅。袁野四肢大开地摊在自己的床上,李叶茴絮絮叨叨地把他吵醒。
袁野一脸睡眼惺忪,对李叶茴说:“按照目前的速度、各种突发情况、漫长的准备时间,还有我之前调查的海拔上升、路程距离。六天之后,我们到不了圣地亚哥。”
“放弃”两个字呼之欲出。
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越野跑的失败意味着自己能力的不足。然而,若这次行程失败,则意味着自己的不自律:吃饭喝水、慢吞吞地修车、自由自在地闲聊、频繁的休息...都是可避免的时间浪费。
李叶茴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今晚必须到希洪。你可以退出,我绝不放弃。”
他们争分夺秒来地前进,然而争取来的时间总会被莫名其妙的小事情浪费:吃饭没零钱、满世界找ATM、落日余晖太美丽、李叶茴又带错路...
每次上坡,二位都用尽全力地用自己的双腿拖着一辆自行车、一个超重的自己和60L的行囊来到高架桥顶端。那是,他们早已是混身白毛汗,下坡路上便撒开了闸、任汗水被寒风吹干,大喊“畅快”。
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冰火两重天,终于在凌晨一点的时候,袁野感冒了。
袁野的车骑得歪歪扭扭:“我好困。”
李叶茴头也不回:“忍着。”
他们又无声地前进,李叶茴在黑漆漆的公路上总会时不时地大喊袁野的名字,听到回音心里才会舒坦。可是突然间,她的呼喊没有得到回音。李叶茴一扭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急忙往回冲,大喊:“袁野!袁野!别藏了,我们去睡觉!”
她往回骑了五分钟,终于看到袁野。他扶着他那伤痕累累的粉车,无助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我头灯坏了。”他的声音有哭腔。
“为什么不叫我?”
“我叫了,你没听见,直接就跑远了。”
李叶茴突然回想起自己这几日来的功利心态和焦躁态度,对袁野心生愧疚:“袁野,我不会放弃的。但是如果你想退出,我没意见。”
“到终点真的那么重要吗?”袁野测试着新头灯,公路一会亮一会灭:“比我还重要?”
“别这么说,爱情和成长可以同时进行啊。别忘了...”
“没忘,”袁野打断她:“爱情就是帮助对方成为对方想要成为的样子。”
“嗯,谢谢你。”李叶茴摸摸他的头,又将他的头帘捋进棒球帽沿里。
他的额头滚烫。
“你发烧了?”李叶茴才注意到袁野的鼻音很重,这夜虽冷,但他的脖颈也烫手。
可是此处是荒郊野岭,下一个城镇要十五公里开外。两个人扶持着慢慢前行,终于于凌晨三点时到达希洪前的小镇。这镇上只有一个不亮灯的小酒店,和怎么砸门都没人应的青旅。
“我好困。”袁野有气无力,“我们睡吧。”
他们便在教堂边找了空地,连帐篷都没搭,铺了防潮垫、枕着衣服、盖着睡袋,直接露宿街头了。
第四天的毛毛雨飘在脸上,唤醒了他们。睡袋上面结了水霜,温度适宜湿度刚好。他们每次收工都急急地狼吞虎咽,然后倒头便睡,极少关注肌肉拉伸,此时深受其苦。他们浑身酸痛,休息不足,眼皮打架...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去了餐厅吃早饭、去超市补充补给,又哭嚎着上路了。
袁野的发烧好了,却一路不苟言笑。李叶茴的小高傲让她一个劲地问原因,但内心也不住打鼓。袁野对她的好,天地可鉴。而自己呢?
最初的几公里,他们停停歇歇,中途还停在一家牧场,驻足观赏了斗牛训练。勇士们手举红布,在草坡上带着一群愤怒的牛冲刺。这本是精彩表演,李叶茴却无法投入:整日重复的蹬车运动,十分钟以上连续上坡、高温、不断出现故障的自行车…还有越来越不靠谱的计划,这些正无时不刻搅扰着她的心智。
中途过隧道时,李叶茴的手机掉了,车、学生卡、钥匙瞬间蹦了一地。两个人沿着隧道往回找,飞逝的大型货车络绎不绝,每次和他们擦身而过产生的吸力都让人心惊肉跳。
出了隧道后,警车迎面驶来。警察不会讲英文,只得指手画脚地表达:这不是去圣地亚哥的路。
警察用精湛的车技倒车为他们开路,这才护送着他们躲开庞大的货车,安全回到正途。下午两点,二位终于到达希洪了。虽说落后了上百公里的行程,但是看到壮观美丽的的希洪大学和许久未见的大城市,双方激动万分。
他们沿着静谧的平缓的公路骑到城郊、又进入繁华的街市。
这天是袁野的生日,李叶茴找了一家专做水煮章鱼的餐厅,拿蛏子的长条贝壳做蜡烛,插在蛋糕上,为他唱生日歌。
袁野笑了,却是不一样的笑。他依旧对李叶茴百依百顺,眼里的宠爱却消失了。李叶茴不由得反省自己,却发现其实和吴松毅一样,自己也是个不经宠的人。
她万般后悔,也绝口不提追赶进度的事情。两个人在海边携手无言地走了几个时辰,又幸运地订到了豪华酒店里打了三折的落地窗超大海景房,在长达48小时的风餐露宿后,听着绵绵不绝的海浪声,好好休息了一晚。
第五天上午,李叶茴妥协了:“我们坐一段路程的大巴吧。”
袁野瞬间恢复了眼中的光彩。李叶茴看得出他心里的碎碎念:原来女朋友是看得清现实的。
两个人在希洪海滩闲逛,吃着冰淇凌、看着各个年龄的女人毫无顾忌地袒胸露怀,展示着自己或俊俏或下垂的乳房,感慨着文化差异。
“我不懂我在干什么,”袁野终于说出来憋了几天的话:“我明白,在咖啡厅休闲、去教堂打卡,可能意义不大。可是这样漫山遍野地转,风景也不算绝美,和中国农村差不多。到了与众不同的城市依然天黑,然而天一亮就要急急地出发...我到底在干嘛?”
李叶茴明白自己在干嘛,她想看的风景就是她的内心、她的坚韧、她的不放弃。这点,袁野不懂。
李叶茴看起来健全开朗,但内心还是防御心极强。不愿为他人妥协哪怕一点,也等于害怕为了赢得暂时的宠爱而放弃永久的成长。
他们坐上大巴,从希洪到吉蒂里斯,跳过两百公里的骑行距离,等于五个小时车程。李叶茴从上车睡到下车,一觉醒来流了袁野一肩膀的口水。
到达小镇后,他们先是囤积补给,又在一个以性价比著称的小酒馆大吃扇贝、牛排、炸辣椒,前一日的悠哉悠哉让两个人懒散成性墨迹到天黑才出发。
李叶茴抱着一升大的水桶往嘴里灌,肚子里传来小河流淌的声音。她抹抹嘴:“我们还剩六十多公里。谷歌地图的时间一向爱骗人,所以预计五六个小时能到。今天我们骑到下一个小镇,明日一鼓作气到终点!”
接下来便是大概五小时骑行。他们路过喷香的酒庄、大门紧闭的色情酒吧,并排在空荡的道路上一路向西,中途又经历了许多让人绝望的大坡…高架桥,盘山路,方向错开的环岛弯...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
中途饿了,李叶茴抱出一盒子酱汁蛤蜊:“在超市买的,这一盆只要十欧元。”
袁野和她终于不再提人生规划和职业探索了,他们聊梦想、聊轶事、聊最想去的国家、聊曾经爱过的人。
“我曾经老跟你讲吴松毅的事,你不生气?”李叶茴问。
“不生气、不生气。”袁野吃得满嘴酱汁,“不过,他好像和你更有话题,毕竟他懂你的文学梦。”
李叶茴闻见了醋意:“唉,只接纳梦想,却排斥我的其他面,照样过不舒坦。文学梦啊,应该是个梦,不能太脚踏实地。我还是找个能和我一起吃苦的人吧。”
蛤蜊吃完了,面包蘸着酱也能让人欲罢不能地一片片地吃下去。
就这样,凌晨一点,他们用尽全力将自己拉上一个看似永无止尽的巨坡,眺望到San Brado小镇零星的灯光。
整个小镇空无一人,来往车辆就像匆匆路过的幽灵。两个人也懒得挨家挨户地敲酒店的门,便在修道院旁的空地上安营扎寨了。
那天,李叶茴浑身痒,惊恐地以为自己又被跳骚咬了,后来才发现是长痱子了。
第六天,也是骑行的最后一天。两个人早已培养出绝佳默契,分工明确,使得出发时间提早许多。
袁野又从开始一蹶不振,需要李叶茴连哄带骗地才能打起精神。
中途,他们碰到一个从上海花了一年零四个月走到这里的中国人。这男人浑身邋遢,脸上却干净得没有胡渣。
袁野问他:“为什么吃这苦?”
男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却没有任往事汹涌而出。十六个月的修行,他早已练就了沉默的本领:“生活太苦了,出来受点苦,以毒攻毒嘛。”
他们在最后一个小镇:梅利德购买了纪念品:印有朝圣者图案的大贝壳,挂在包上。一路,他们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朝圣者,从各个路线汇集于此。他们有些面无表情、有些却激情澎湃。有些来吃苦,有些来“以苦攻苦”。
大家擦肩而过,互道一声坚持。
终于,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李叶茴和袁野到达了圣地牙哥康波斯特拉大教堂。
在欧洲见识了太多美轮美奂的教堂,这一座说实话,美学角度而言怎么也排不上名。但是长途跋涉而来,而是令人万分激动。教堂内静静垂挂着一个用来弥撒的大香炉,有零星几个刚刚到达的徒步者正一脸深情地望着这香炉。
他们在圣城无声地结伴走着,回忆起过去一周的洒下的汗水和气力...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朝圣理由,在长途跋涉中,朝圣者经历肉体极端痛苦从而一步步完成蜕变。
第二天一早,他们把一路以来惹了不少麻烦、却不离不弃的自行车推上大街,上面挂张纸条:“我们从塞罗那带来这两辆自行车。如果你需要,请随意领取。”
离开之际,李叶茴望着两辆车头靠头地在街头相依,心中万般不舍,平日将它们停靠在各种位置的画面历历在目。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袁野推醒正忙着写日记的李叶茴:“我们真的要离开西班牙了。”
她挣扎着爬起,扑到机舱窗口,望着夜色中划过黑夜急速前行的机翼,仿若看到机翼后的他们,正骑着一粉一绿两辆自行车拼命追赶。
飞机起飞。从空中望去,圣地亚哥,这座从中世纪开始,对慷慨接受着络绎不绝的朝圣者的信仰的古城,却古朴而不耀眼地存在着。昏暗的城市灯网间,李叶茴隐约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结伴或独身地在世界触及不到的黑夜里,汗流浃背地浮肿前行,或在一条无灯的盘山路上,面红耳赤地蹬车。
这千万人群永不停息的呼吸声构成全世界的背景音。
飞机再度上升彻底嵌入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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