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萨头上的乱蛇”。
他的一生,宛如一个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
他,就是贝多芬。
肉体的折磨
1796年开始,耳病就找上了26岁的他;
1799,剧烈的中耳炎因为治疗不善,随后成为慢性的中耳炎,耳聋程度逐渐增加。
耳聋,对于一个音乐家,意味着什么?但一切都还不止于耳聋。
1816年10月起,患重伤风。
1817至1818年,患肺病。
1820至1821年,患剧烈关节炎。
1821年,患黄热病。
1823年,患结膜炎。
1824至1825年冬天,重病,常吐血,流鼻血。
1827年3月26日,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以上病痛你觉得好像没啥大不了,请注意现代医学突飞猛进也就是近一百年的事,对于一个生活在17到18世纪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只能默默忍受。贝多芬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精神的摧残
艰苦的童年
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父亲常常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习。
他少年时代就得操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
1787年,十七岁,亲爱的母亲病逝。“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1789年贝多芬致沙德医生书信)
失败的爱情
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他厌恶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爱情的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
1801年,他爱上了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他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她,而圭恰迪妮风骚、稚气、自私,使贝多芬苦恼。
1803年11月,她嫁了加伦贝格伯爵。随后她还利用贝多芬从前的情爱,要他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立刻答应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会见时在谈话手册上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维也纳来找我,一边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这样的热情是摧残心灵的;而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
1806年5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这同样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是什么阻挠着这一对相爱的人的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也许以他暴烈、多病、愤世嫉俗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还爱着贝多芬。
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她的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
悲苦的亲情
他的兄弟卡尔于1815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他尽力争取到侄儿的监护权。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像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
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不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
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怎样成为英雄
贝多芬,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用痛苦换来的欢乐。”1815年10月10日贝多芬致埃尔德迪夫人书。
他致“不朽的爱人”信中有言:“当我有所克服的时候,我总是快乐的。”1801年11月16日致韦格勒信中又言:“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
他与运命挑战,与上帝搏斗。“他可把神明视为平等,视为他生命中的伴侣,被他虐待的;视为磨难他的暴君,被他诅咒的;再不然把它认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个冷酷的朋友,一个严厉的父亲……而且不论什么,只要敢和贝多芬对面,他就永不和它分离。一切都会消逝,他却永远在它面前。贝多芬向它哀诉,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问。他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怎样成为一个英雄?贝多芬的经历给了我们答案:配得上你的苦难,战胜你的苦难。
杀不死你的,使你更强大。(尼采)
1903至1911年罗曼.罗兰写下《巨人三传》(贝多芬、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1932年傅雷开始译《巨人三传》,在一个多世纪后读来可能会有些错位感。如果你知道两位巨匠所处的时代就能理解了。不妨看一段罗曼罗兰初版序: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对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最后用傅雷先生译序开头的两段话自勉: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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