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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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爷与豆蔻改花名后,念念不忘。翌日,招呼左家一小厮年不过十一岁,与阿兰送礼物。吃的穿的带的,花粉胭脂都备齐了。小厮提一竹篮出现在宜春楼门口。支吾道,左大掌柜吩咐送礼物给阿兰姑娘。仿佛背诵台词,行云流水。
鸨儿乐不可支。说,阿兰姑娘,左爷给你迷死了。将来给左家做媳妇可是吃着不尽了。
小厮说,左大掌柜交代,这些日子忙,就不来给阿兰姑娘捧场了,过两三日就来。
阿兰犹犹豫豫收下了。小厮瞅瞅她,拖着鼻涕回去了。
阿兰将一竹篮搁桌上,打开看,原来吃的有京华火腿一根,报纸包裹得结实,一只咸鸡,鸡蛋松花蛋。穿的是三匹华美耀眼时髦的尺头,挑花缎面上掐金丝,又有金银丝包翡翠发簪,象牙梳子与脂粉。
鸨儿立在她身边,合不拢嘴,说,大吉大利,阿兰姑娘,这样出手阔卓的主子可不多见。正是饥谨年月,哀鸿遍野一时,此番便是厚礼。故,心底升起一丝温存。
宜春楼的人便眼巴巴等着左爷来与阿兰开苞。
左爷却不急不躁。又一日来宜春楼与顾老板讨论包养阿兰姑娘。当年有钱有势财大气粗的老爷小开们多在家室之外养舞女歌女交际花乃至窑姐儿。简直成为一种时髦,趋之若鹜。
左爷与顾老板一左一右坐在大厅靠窗的靠背椅上。顾老板说,左爷喝茶,一会儿要吃什么我请客。左爷说你家厨子也就那几手,吃都吃腻了。顾老板说那外面点了送来?左爷说不了,才吃过午饭,喝茶就好,消消食。顾老板便不说话了,揣度左爷此番目的。
左爷说,左家不能断了香火,这阿兰才下海的姑娘。我着急娶回家,又怕大房欺负小妾。烦的很。
顾老板说,简单,外面租个房子养着。
左爷说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多少外面养女人的都分道扬镳了。
顾老板转转眼珠,说,左爷你意思是休了大房,把阿兰娶回家填房?
左爷说,那不,左家没有这个规矩。算了,这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开始,阿兰住这儿吃穿用度都挂我的账上。阿兰以后就是清官人,只喝花酒,唱唱歌跳跳舞,算是交际花,不得有其它勾当!当年上海滩上的交际花繁多,都是受过教育,又生得美丽端庄,聪慧,且时髦,才敢于抛头露脸出来赚钱。
顾老板说,那当然了。
左爷说,我们左家没有带绿帽子的规矩!
顾老板讪笑。当然当然。
左爷认真瞅顾老板,说,今日怎么看姓顾的你不对劲。唉――看半天,原来顾老板你胡子不曾刮,却有空闲描画眉毛?!真是天生的娘娘腔!
顾老板一手摸摸下巴颌,说可不是为左爷你的婚姻大事给急出胡碴来了么!
以后,阿兰便顺理成章的住在宜春楼,衣食无忧。生活得悠然自得,堪比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堪比大财主暗地里养的外室,甚或娇妻美妾。
阿兰却觉得愧疚。活在窑子里的女子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巴不能即可搬出去,与左爷长相厮守。
阿兰根本就是有名无实的窑姐儿。眼皮底下所见所闻多了,自然把那些风月看开了。
左爷有闲情逸致,开始追求阿兰。他的追求方式有所不同,给阿兰做先生。追根溯源,左爷乃读书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开苞,便兜个圈子,先熟悉战况,其他日后再说也不晚――没有那许多有钱有势的来宜春楼与他争风吃醋。总比玩霸王风月来得婉转,回味无穷。
左爷坐在她闺阁内教她习英文。说,阿兰姑娘,在我们上海滩混的,稍微有些身份的老爷太太小姐们都是满嘴洋泾浜英文,还有习日文德文的。我们这边租界流行英文。今日始,左爷我与你做先生,习英文。
阿兰及默契的鞠躬,先生好。
以后,见到先生要说英文,坐吧。左爷道,say ――good afternoon,sir!
阿兰聪明圆滑,自然习得分毫不差。本是私塾五年,又跟左爷继续学业,学无止境。不怕技多压身,况乎十里洋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学?又善卖乖,与左爷周旋,觥筹交错间,又学会穿高跟鞋,学会各种时髦的标准舞,时髦的发型与穿着,乃至时髦男女挂在嘴边的洋文。先生只一个,左爷。
便又习时下流行的国际标准舞。左爷说,在我们十里洋场上,但凡是有些身份来头的都会跳交际舞。左爷庖丁解牛,将步伐,动作分解来与她学。阿兰便孜孜不倦碶而不舍,不足两个月,便将狐步舞,快三慢四都学得滴水不漏。
靡靡之音起时,左爷与阿兰翩翩起舞,恰是一对舞伴,节拍,舞步,每一次转身也都曼妙优雅。左爷乐不可支。觉得恋爱的感觉真甜蜜真美妙。阿兰是那般风情万种,讨人喜欢,又温存乖巧。便思忖将阿兰娶回家做二房,比养在宜春楼不伦不类好许多。因此一门心思要阿兰生儿子出来续左家香火,因左家香火不旺。
是日,风和日丽。左爷便带阿兰逛大世界舞厅。左爷突兀换一身挺括的黑西装,内里则是白衬衫,配锃亮的黑皮鞋,却一如既往的长辫子,末梢坠一指甲盖大小的纯金福字,金黄闪闪,又一对碧绿的翡翠,看着有几分不伦不类。然,当年上海人非驴非马的装扮不少,见怪不怪。又交待阿兰要穿紫罗兰色旗袍,配红宝石胸针。说大世界可是霓虹灯闪烁,灯光下紫罗兰色最美。阿兰便一身华服,配黑色高跟鞋,将头发做成卷,洒落肩膀上,又喷了夜巴黎香水,一手提一绣花钉玻璃珠的手包,忐忑不安挽着他的胳膊去了。两者俨然新婚燕尔的夫妻,光鲜亮丽出现在舞厅。正是歌台舞榭。台上歌女妖冶,灯火绚烂,音乐悠远悠长,节奏明快。台下围一圈沙发与茶几。左爷搂着她纤细的腰肢,选一角落坐了。一圆茶几,两扶手沙发。又点两杯香槟,美酒佳肴时令水果摆得琳琅满目。歌声乐声与灯火交织成一片堕落绚烂的色彩,衣香鬓影。舞池内舞伴们则眉飞色舞,互相拥抱着雀跃着,庆祝租界内的太平盛世。少不得有舞女拿眼睛打量阿兰,一脸嫉妒。
阿兰便一脸睥睨,白眼相向。她们是什么意思?她问他。
左爷说她们的意思是你比她们漂亮,你的舞伴也比她们的舞伴年轻帅气!她们嫉妒的快要死了。
阿兰方才释怀。
左爷欣欣然,面带得色,为自己的智慧感到骄傲,几乎恃才傲物。来吧,我们跳舞。他起身,与她鞠躬,邀请她共舞一曲。她起身,将手递与他。他自然而然牵过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来,温柔的牵至唇边,将嘴儿凑上去,闭上眼睛,深情的吻一口。好香,他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喜悦,道。真是太荣幸了,美人儿阿兰。便拥她入怀。舞池里一对人儿金童玉女一般光彩照人,翩翩起舞。两者绕舞池滑一圈狐步舞,舞姿优雅,行云流水,云卷云舒。两者共同陶醉于音乐与欢乐之中。
舞台上灯光迷离,忽明忽暗。一歌女着黑色紧身旗袍,却是两根肩带挂在膀子上,裙子又短,遮不住大腿,脖子上挂一猩红色鸵鸟毛围脖,配红色高跟鞋,使劲扭动蛇一般的腰肢,娇柔造作,暧昧的笑着,媚眼斜乜。细细端倪,那歌女亦满头波浪卷发,鬓角处夹一亮晶晶的宝石发夹与红牡丹,描眉画眼。她一手滑过麦克风,一玉臂高擎过头顶,那鸵鸟毛也随之摇曳生姿。于是歌声抑扬顿挫,柔软潮湿的飘入耳畔。
男人――不过是用来消遣的玩意儿,
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
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
你若是爱上了――她,
你就死在她手里!
……
她缓慢转过身来,露出雪白无遮拦的后背于观众,做了个风骚的姿态,与舞池内的人媚笑。爱情――歌声乐声戛然而止。
阿兰与左爷舞步亦随之停顿。抬头往舞台上睃一眼,瞠目结舌,不知道旗袍如何能没有领子?如何能这般裸露出后背与肩膀来。难得一见的奇装异服。只一瞬间,骤然惊见来往的舞女与左爷飞媚眼,舞台上的歌女与左爷媚笑,恐怕与她拈酸吃醋,便没了兴致,又疑惑来往的红男绿女可能是骗子扒手甚或拆白党,盯上她与左爷的银包,更是扫兴,厌厌然。想到舞池内那许多小瘪三与她挤眉弄眼,便觉得肉麻,危险,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惊悚感。
步出舞厅,左爷与阿兰继续寻乐子,往赌场去了。大世界里应有尽有,赌场,舞厅,窑子,馆子。微风习习。左爷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又递到唇边,将炙热的吻印上去。阿兰将身子贴近他,撅起嘴巴,小心翼翼道,爷――我原是不知道鸡毛掸子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她以为那许多的女子都是她的情敌,自然烦不胜烦。便又勾着脖子,缄默。
左爷乐不可支。说,对,鸡毛掸子不可以挂脖子上,不过听说是鸵鸟毛,不值钱。
她便又得了势,抬起头来直视他,眸子里有楚楚动人的光芒。那个歌女和麦克风粘成一团了,好像麦克风是她的……她秋波一横,蹦出个词汇来鄙视人家,姘头!说完,心儿咚咚跳,万一那歌女本就是左爷的姘头,万一左爷生气了……她不敢想下去。
左爷开怀大笑。说,阿兰你说是她的姘头一定就是了!一胳膊搂过她的肩膀,说,会不会阿兰吃醋呢?你太可爱了。
十里洋场上,稍微年轻有些姿色的,为谋温饱,多甘愿有个姘头,胜过儿女挨饿受冻,涕饥号寒。
赌场上男女老幼,良莠淆杂。有富豪,有权贵,有少奶奶阔太太,又有暗娼扒手土匪军阀大小汉奸们藏匿其中。穿着各个不同,西装革履的阔佬小开们;对襟大褂带墨镜与金怀表的汉奸卖国贼们;旗袍配披肩的太太小姐们;浓妆艳抹,鬓角插红玫瑰的舞女们;肥厚的指头上带大钻石戒指的商贾们;贼眉鼠目的强盗扒手们;挤眉弄眼的地痞流氓们,一片吵杂……
赌场上五张桌,分五个庄家,各自为政。桌边人满为患。只玩骰子,以最快最便捷的方式赚钱,庄家以一盅摇一对骰子,由赌客压大小――一番两瞪眼的方式,纯粹赌运气。
左爷与阿兰寻一处坐了。庄家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一身蓝布对襟大褂,袖口卷起,露出一截胳膊,配黑长裤,青口布鞋。一手将骰粒摇得哗啦啦响,各位下注!末,将骰盅往桌面一扣,吆喝:压――
左爷压大,庄家开大。左爷捞到了。庄家一尺子将钱钞一股脑推至左爷面前。恭喜发财,爷!
客气了。他笑嘻嘻道。
又一时,左爷压小,庄家开小。庄家又以一尺子将钱钞推至左爷面前。真是好运啊,难得一见的财运!庄家恭维道。
左爷喜笑颜开,与一桌赌客拱手,财运亨通!大家发财!又捞到了。一桌赌客把眼睛瞅他,瞅桌面上的钞票,瞅他身边的美人儿。微笑的贪馋的嫉妒的烦恼的伤心的,千姿百态。
左爷睃一眼,飞快将一把钞票随手塞给阿兰,老婆,收着钱,我们家宝宝的奶妈钱房租钱都有了!又与庄家道,继续,我压大!
阿兰不吱声,无精打采的坐着,瞅那赌桌上下注的手,有枯瘦的,有肥白的,带着大戒指的,涂指甲油的,想赌场作弊的多了,恐怕这会儿给左爷尝鲜,只怕再一时半会儿就倒贴了。赌博内有打手高利贷,乃至使唤灌铅的骰子,乃至于周遭几个赌客可能是托儿。越想越怕,不寒而栗。打个哈欠,顺水推舟,说,走吧,我累了!该回家奶儿子了!
再玩两把。保证就两把!
她提心吊胆,直着眼瞅那两粒滴溜溜转的骰子。左爷输的少,赢得多,喜笑颜开。
走吧。不然我先回家。只怕儿子饿了。这般说着,便见左右几个赌客把眼睛睃他两。庄家大喝一声,压不压?不压不要坐这儿占地方!老爷太太们?小本买卖!让开让开――嘴巴叫嚣着,却着实怕赌客流失了去。
左爷勉为其难。与庄家说,好的,我先走,走,我先送你回家。言外之意是他自要回来继续玩。自是将面前的钞票收拾进银包,不打扰各位了。来日方长!他道。话里有话,仿佛未来他还割舍不下赌博,还有那一份与赌场的情义。
两者便下了赌桌,互相搀扶着离去,再不回头。依旧听见庄家叫嚣,各位老爷太太小姐们,赏脸!压大压小?开了――
出了赌场大门,阿兰心悸,恁多的贼胚围着赌桌,细看那些手背上文的燕子便猜到是个贼,飞贼。压低声音与左爷说,爷,有个飞贼也在那赌桌玩儿呢!手背上纹一燕子都是飞贼!
左爷笑得前仰后合。
别笑了。只怕骰子也是灌了铅的呢――她委屈及了。
阿兰你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个灌了铅的骰子罢了,租界内的人都知道的。
阿兰瞋大眼睛,原来骗不到爷的?说着,将手去挽他的臂弯。
若是那么简单就被骗倒了,我们左家老早就败了!阿兰你会被赌场骗的么?不过骗外地瘪三们的钱!两者说话间,便听见身后脚步声,遁声寻去,一个贼觊觎他两者,忽见他两者立在大门口看他,便压低貌沿,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不急不躁的离去了。
左爷说,没事,就是贼跟踪我们也进不去我们那边的租界。
阿兰撇撇嘴。当然了,租界都是要收保护费的呀!
末,又去马戏团。与一剧院一般无二,天花板高深,挂着枝形吊灯,墙壁上亮着壁灯。高处一舞台,底下围座椅。座椅排列整齐,罩着深蓝色座垫。红漆木地板。两者寻前排坐了。
一阵乐声,红色帷幕升起,面前一偌大的舞台,其上灯火辉煌。有各种五花八门的演出,老虎钻火圈,飞刀,小丑跳梁,叠罗汉。又有各种魔术,大变活人,一阵烟雾,魔术师变出一金发碧眼的姑娘来,甚或黑色披风一抖,又多出一姑娘来。台下一阵喝彩――或因姑娘年轻貌美或因魔术千变万化,欢呼声口哨声掌声此起彼伏。魔术师的黑色礼帽又大有乾坤,内里摸得出兔子来,飞得出鸽子来。
阿兰高高挑起眉毛,瞋大眼睛,看不出机关所在。侧头与左爷附耳,咕哝道,怎不直接变出一叠钞票?孙中山比袁大头值钱啊!
左爷正一只手握着她一手,使劲捏一下。马戏班子,阿兰你财迷心窍啊?你以为人家是印钞机?
她便吃吃笑。
又有年轻的小姑娘甩着皮鞭训猴子敲锣鼓,于是锣鼓喧闐,花红柳绿一片。复,又有俄罗斯柔术表演,惊悚怪诞。年轻姑娘多穿着薄纱一般的裙子,内里却是泳装,光着胳膊,腿儿,着实是惊世骇俗的装扮。又踮起脚尖来做种种柔软的体态与媚态。一时间,舞台上春色满园,落英缤纷。
阿兰眨巴着眼,问左爷说,她们不怕裙子掉下来么?
左爷沉吟,大约她们巴不得裙子掉下来的,答。语妙绝伦。他又为自己风趣幽默得意至极。阿兰掩嘴窃笑。
一对欢喜冤家又认真看马戏。
观众寥寥无几,多是外地出差的,外地来上海滩的军阀,洋人,日本人。左爷阿兰坐前排,不错眼珠的瞅着。他的手儿握着她的手儿。台下的人瞅舞台上的喧嚣热闹;台上的演员却把眼偷乜一对可人儿。一个红颜绿鬓,一个青春年少公子。肩并肩坐一处,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掩嘴窃笑。果然阆苑仙吧。甚是恩爱有加。比台上演出更多几分精彩华丽。
一切结束,帷幕落下,方才意犹未尽立起身来,随人流离去。左爷说,马戏团表演的不错,怎没许多观众?
阿兰挽起他胳膊,白他一眼,说,若是姑娘们光着大腿,把鸡毛掸子挂脖子扭屁股,观众一准多如牛毛,挤出人命来!
又去玩跑马场。另一种赌博的方式。一跑道,分内外。外围则是观众席,赌客们抻长脖子往赛马场上看去。许多马儿各自有号码,于同一起跑线上开跑,赌客随意压号码。玩跑马的赌客与玩骰子的一般无二,都白日做梦,指望一夜暴富,钞票从天而降。殊不知,马儿是畜牲,被鞭子甩得狠了,自然掀翻了马背上的骑手,甚或恶狠狠的踩踏至骑手重伤或死亡。若刚好是压注的马儿,赌徒自是输了。愿赌服输,赌徒们心态端正的不多,扭曲的甚多。
突兀的跑马场出现个妩媚动人的娘儿们,周遭赌徒自是拿眼睛打量阿兰。男人们一脸艳羡,女人们则嫉妒的多,眼神里全是恶意愤怒。
阿兰只做看不见,抱怨一股恶心的臭味,着急离去。臭味自是马舍里散发出来,风大,臭味亦大。她只得拿手绢捏着鼻子,憋着气,说,吃不消了,实在太臭了。左爷说一会儿就结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奉陪。
一个大喇叭开始吆喝,预备――
一声枪响,数匹马儿黑的白的棕的杂色的载着人飞驰向终点,马蹄声杂踏。马背上的人拼命挥动皮鞭,吆喝声不绝于耳。赌徒们激动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跑道上尘埃飞溅,几乎遮天蔽日。
阿兰掩着鼻子,抱怨连连,真是肮脏透了,坏了我一身好衣服,她说。心疼一身华服恐怕糟蹋了。左爷说,等一下,赢了钱给你做新的。
少顷,一场赛事结束。赌客们输的多,赢的少。呼天抢地的,打架斗殴的,呆若木鸡的,哭的笑的跺脚的,捶胸顿足的,无动于衷的。赌博一霎那,赌客们几乎压上一切身家性命,便是国土被侵略亦麻木不仁,置之不理。租界内的人全然没有亡国奴的悲哀,有的是及时行乐,依旧声色犬马。至于巡捕房的来查良民证,乃至如何治理租界亦比不得赌马来得重要。
赌了一场,输了几个钱,左爷也不介意,与她挽着胳膊离开。她便立在夕阳下,拉住他说等一等,着急什么?将手里粉色手绢去拍打他西装外套上看不见的灰尘,瞋道,以后我们不玩赌马了,真是糟蹋一身好衣服。这是什么灰蒙蒙的地方!呛死人了。拍完了前襟又转去他身后,将后背也拍了拍。
左爷瞅来回路人拿眼睛瞅他们,觉得太过亲热。够了,我们走吧。
阿兰娇嗔道,不够,就是不走。
左爷颇有微词。好了好了,人家都看热闹了。多不好意思啊。
阿兰遁声寻去,正见贩夫走卒亦偷眼看他们。看什么?那就看好了,没什么不能看的。觉得自己足够美,才撩得人家把眼睛盯着她,依旧亲热暧昧的挽起他胳膊,扭着杨柳细腰往马路上步去。路人瞅热闹,以为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左爷笑嘻嘻与她逛街。偶有不上十岁的乞儿赤着脚,托一碗撵着她讨钱。台词背诵得流畅,老爷太太吉祥!可怜我们一家饿三天了――左爷充耳不闻。阿兰自手包内掏出一张票子来。拿着,去买烧饼,够你买十个烧饼吃五天了,不许闹我们,她说。她的手包是当年时兴的金口包,款式简单,由裁缝配了花色与玻璃珠缝制而成。内里一把发梳,一面圆形镜子,一管口红,又一叠纸票与手绢。乞儿瞅着碗里的钞票,愣半晌,依旧背诵台词,谢谢老爷,谢谢太太。
街上时髦男女们阔太太小姐们互相搀着胳膊压马路,互相揣摩时尚穿着,发型,发饰珠宝首饰乃至手包,孜孜不倦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阿兰对此见怪不怪,黄浦江水养育的当地人都带有几分市侩与戾气,惯于看人眉睫,惯于装腔作势,便是个穷得叮当响的骗子也甘愿饿着肚皮,追求时下流行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摆出财主老爷的姿态来。她强打起十分精神来,惴惴难安,与左爷说,不如学习英文来得有意思。我们回家吧。她哀求道。陡然间伤感起来,她与他不曾有过家。
左爷嘻笑颜开。你怕什么?随便玩玩,寻个开心罢了。见她一脸委屈,你怎么了?
答,脚痛。这高跟鞋生硬的,磨脚。其时,高跟鞋因洋人而流行于上海滩,便是那痴肥的大脚为了时髦也忍着痛苦,如履薄冰。却又是款式大同小异,异曲同工,系横袢的,点缀蝴蝶结的,根部又有低的中高的细高的,以黑色羊皮为主打。却又是生羊皮,僵硬,如磨坉的刀子一般一点一滴的割脚指头,乃至后脚跟。爱时髦的太太小姐们依旧乐此不疲,又爱又恨。
他想阿兰比大部分上海娘儿们老实。娶个女人做正房还是偏房都不能好赌,又不能过于追求浮华,总该是持家过日子的女人。觉得阿兰比他想象的踏实,不似大部分贪玩浮浪的上海女子,喜欢与男人吊膀子,一面吊膀子,一面以色相捞取不义之财,便决定越早完婚越好。
其时,租界内奢侈淫逸。有持文明杖于黄昏散步的洋人,有吆三喝四的日本军阀,有做买卖的犹太人,做巡捕的印度人。不论洋人国人多活得战战兢兢,不定何时头顶上飞落一炸弹,便一命呜呼。租界乃国中国,分做法租界,英租界,日租界。生活其内的国人得以暂时逃离战争磨难,得一时安生。却又惶惶不可终日,有头悬梁锥刺股之痛,便得过且过,可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能糜烂奢侈一时也值当,胜过做了冤死鬼,连女人的毛也不曾捞着,连交际舞也不曾见过,连牛扒也不曾品咂过。租界内洋人乃一等公民,便是步伐,微笑也摆出恭亲王爷的姿态来;国人乃二等公民,路上撞见洋人惯常要哈哈腰,表示弱者尊重强者的欺凌侮辱,表示租界内的太平日子是他们拱手相让得来的。便是礼仪之邦对虎狼之国的尊重,爱戴。
租界内的人苟延残喘时亦不忘及时行乐。租界内的夜生活更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笼罩一层哀艳悲恸的美……
夜,左爷送阿兰回宜春楼。一对人儿又肩并肩做一人力车。左爷又牵过她一只手,轻抚,道,今天我回家了,你也累了,早些睡吧。晚安。过几天我再来找你玩,不生气吧?见她不吱声。别这样,我也难得有时间。
晓风残月。夜风陡起,空气清冷,路灯昏暗,车前吊一只晃晃悠悠的马灯,车夫吭哧吭哧吭哧的喘气。路边黑黢黢的,偶然得见挑扁担卖混沌的贩夫走卒,扁担一头亦挑一马灯。,一头则是柴火锅灶。炊烟苒苒,浮动一丝醇厚的香味。
车子缓慢前进。光影里一雾鬓云鬟的女子与一多情公子哥儿。一个说,你饿了没?另一个说,不饿。只怕吃多了,生出一身肉来,穿旗袍不美,与他做舞伴更不协调。马灯吱呀呀作响,流泄一路悲怆苍凉,晃得人心乱如麻。你冷吗?他问。
冷,她歙嚅道,冷死拉倒,省得左爷操心。
不能。阿兰冷死了,十里洋场可就寂寞了!阿兰怅然若失。抬起头来瞅空而深的苍穹。繁星点点。左爷亦抬头瞅瞅,说,阿兰你是那明月,我就是众星捧月的星。
她便又乐了。
话说这银河两边是七仙女与董永。一年才见面一次!比我们寂寞!他道。
阿兰聪慧。想今夜红男绿女的风流故事结束了,左爷暗示她,他要回家与原配夫人过红火日子去,她要独守空闺呢。若是一时三刻也无所谓,只怕将来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待岁月刻画在脸上,恐怕他更懒怠搭理她。你看那是月宫,她模仿他的声气道,话说月宫里只一个嫦娥,孤零零的,没有爱她疼她的男人,更寂寞。她说,话里有话。恰是月笼轻纱。
不对!阿兰你骗我!月宫里还有个玉兔!还有桂花树!他假意愤慨道。
或者左爷要去月宫?
嫦娥不要我的。我一个大俗人,留在凡间陪伴阿兰就满足了。他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手拉到唇边,又留一个多情湿润的吻。
两者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到了霞飞路,拐个弯,车停了。他先下车,将她搀扶下车,送到宜春楼门口。街边一落寞的路灯,底下一窗户,亮着灯,内里传来打牌声。胡了!自摸!海底捞月!各位番三倍!又一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她立在灯下,寻不出借口来挽留他,更显得我见犹怜。那么嫦娥可不是要在月宫里寂寞无聊一辈子?
左爷与她面对面。说你又撅着嘴,怎么了?话里有话啊。反正阿兰你不会无聊寂寞一辈子就成了。她缄默。低头瞅见一对影子如同悲伤的情诗,哀感惋艳。
过些天我们去哪里玩呢?他问。
不知道。
那到了再说吧。
阿兰觉得心儿凉半截。踩着寂寞的影子回宜春楼,高跟鞋鏗锵缓慢,敲击在潮湿冰凉的青石板路面。
顾老板坐在大厅,远远听见,起身迎出来。哎哟,等到这半夜才回家。左爷怎走了?他瞅见他离去的背影。
说,累了,睡吧。
顾老板笑容可掬来,说,今天去哪里玩了?
阿兰说大世界,跑马场。甚没好气。自顾自回了到得闺阁。
顾老板追着撵着,别跑啊,阿兰姑娘,说说话,聊聊天吧。
阿兰头也不回。聊什么天?我可是累死了。
顾老板一脸谄媚,黏涎道,什么时候阿兰请客?我想吃香肠,再一壶老白干就好。
阿兰说,吃什么香肠?我可不懂什么叫做香肠。顾老板你想吃人肉吧?吃人不吐骨头吧?晚安!
什么话?!顾老板讪笑,这叫什么话?两手抄起长袍抖了抖,没趣的回厅上坐着,自顾自品一口铁观音,咂嘴咂舌。女人真讨厌,谁吃人不吐骨头?谁敢!?阿兰越发不老实了,仗势欺人!没有左爷宠着她,她还不是个窑姐儿?坐在椅子上追忆她初来乍到时青鞋布袜的青涩之美。
阿兰回闺阁,脱了鞋,坐在床沿边,厌烦的嘟着嘴,发呆。丫头颠颠的打洗脚水来。说,姑娘辛苦了。将一盆热水摆她脚边。
她牢骚满腹。今天我去大世界了。左爷带我去玩。你们可没有看见!那舞台上歌女生什么模样!男人怎能看上她?她撇撇嘴,表情轻蔑,一个卖唱的,唱什么肉麻的东西!羞不死人!她将脚浸泡于温水里,无限惬意,缓解了脚趾头的疼痛。依旧按耐不住愤怒,醋意大发。你可没听见那歌女怎么唱歌的!简直就是――猫叫春!
丫头龇着大嘴笑。
你可没看见!没听见!她添油加醋,道,那歌女根本就是捏着鼻子唱歌!黏糊糊的声音!绝对就是春天发情的母猫!还扭屁股――
爱情未曾得到雨露泽润,甚枯寂愤慨不满,难以抚慰的空虚寂寞乏味慌张,心儿空落落的。暗自忖度露水夫妻由不得那许多想头,所谓情字总一曝十寒,如何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她要陪他一辈子,直至天荒地老山崩地裂,直至老的眉眼低垂,腰背佝偻,她便安全了,再不会慌张,再不会有舞女歌女与他媚眼――便是粗茶淡饭也值了。想得多了,又开始恨他的钱钞,恨他的家世,恨他的幽默风趣阔卓世故圆滑,连宜春楼的地皮屋宇一草一木也恨之入骨。
她的爱情几乎是一曲悲伤的情歌,孤独的悲恸,时而爱之深刻,时而痛彻心扉。她行吟坐咏,一曲沉博绝丽的歌。人生便是一首歌,一出戏,生旦净末丑。她与他共同谱写一男欢女爱的悲喜剧。他是主角,一小生;她则是配角,一花旦。故事由着他一根线索展开,无有舛错,无有惊险,平铺直叙,平淡如水。她却必然华服璀璨,香艳娇媚,嘻笑怒骂,载歌载舞与他生命做点缀,巴望着长相厮守。并不曾有观众喝彩,不曾有观众翘首企盼一个圆满的结局。
翌日,阿兰由丫头陪着,叫了个人力车往市井繁华处去,专一寻觅犹太人开的铺子,买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挑花黑披肩,香水,方才打道回府。遂,阿兰无限烦恼,那鞋儿如何美丽,她也不敢穿出去,着实骚情,只怕惹出祸事来,便只在左爷面前穿着炫耀一番。阿兰对于其他娘儿们的装扮乃至言谈举止嗤之以鼻,对于自己则宽恕许多。
一日,立秋。
黄浦江上的海风陡峭凌厉。秋风瑟瑟,卷起枯枝败叶,层峦叠嶂,扑面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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