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舀起满满一勺番茄酱腌豆子放进嘴里。
豆子很糯,咬开里面绵密如沙,浓郁的酱汁,酸甜恰到好处,豆子如一小片丝绸扫过舌面。
铁质的匙柄与瓷盘碰出清脆的声响,冷冰冰地,在餐厅上空回荡,同旁桌客人的交谈声、金属刀叉嘶嘶的摩擦声,纸巾沾过嘴角的沙沙声交织成巴赫的赋格曲——一种没有主旋律、算不得悦耳动听却异常和谐的奇妙风格。
与其说是餐厅,不如说这里更像个酒吧,摆在吧台架子上花花绿绿的酒瓶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酒水单上一遛名字好听的鸡尾酒配上手绘插画。整个空间在柔和中略显昏暗沉闷,好在布艺沙发前的圆桌上摆着鲜花,细瘦的根枝泡在水里,花朵开得如盛夏般热烈。正值清晨,苍白寒冷的冬日阳光从四壁拱形的小窗子里照进来,如同试图唤起一具宿醉未醒的身体。
我用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啜着奶沫丰富的热咖啡,又在烤土豆上旋扭几下装有胡椒和粗盐颗粒的玻璃瓶子,做完这些便心满意足地扭头去看窗外的天空。淡淡的蓝色之下,隐约可见被白雪覆盖的教堂尖顶的轮廓。
然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者说那些原本悬在空气中虚无缥缈的声音忽然变成某种统一而明确的思想飘进我的脑子里来了。它告诉我,伴着咖啡香气、冷肃迷人的光影以及嘈杂温柔的窃窃私语声告诉我:
我来过这里。
我开始闭眼回想上一次来这里时的情形。从我当时坐着的皮沙发到吧台大约需要走二十步,中途会经过一个三面挂满黑白相框的立柱,是些花朵和教堂的照片,面向吧台的那面朝里掏出一块不大的空间,做成一个三层小型书柜。里面摆了几本旅游杂志、没有名气的诗人的作品和质量参差不齐的外国小说,最下层放有几盆小巧可爱的多肉植物。中层从右往左数第六本是一部二十世纪俄国短篇小说集,因为放久了的关系纸面已经暗黄发褐,缺了角的扉页上沾有几滴咖啡渍,书中的某一页应当夹了一枚茉莉茶包上的纸签,那一页的故事我还依稀记得,它发生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是一段美得令人扼腕的爱情。
弗拉基米尔和达莉亚相识在开满金黄向日葵的夏天,他们瞒着家人在僻静的街角偷偷见面,在有月亮的晚上躲在橡树下接吻,年轻的恋人负担不起昂贵的戒指,只好在非礼拜日溜进无人的教堂轻声交换沉甸甸的誓言。爱情之火愈燃愈盛,他们却不得不在冬天来临前匆匆告别。男人身上墨绿色的军衣、锃亮的牛皮靴以及挂满红场四周的大字标语无不昭示着战争的临近,于是在那个寒冷的清晨,达莉亚一面用手轻轻按上肚子——她刚刚得知这里多了一个小生命,另只手举过头顶,来回抚摸着男人布琼尼帽上红线绣成的五角星。她凑上前用冰凉的唇吻他,浑身颤抖,眼泪掉在他的皮手套上。那是弗拉基米尔最后一次深深嗅她的头发,那一瀑他钟爱的、有着火焰般颜色和热情的柔软卷发,散发出茉莉花的味道。
我记得当时正读到这里,远处忽然响起了钟声,叮当叮当敲了好一阵,于是我将手边茉莉花茶挂在杯沿的纸标撕了下来,夹进书里然后将它合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茉莉花味道的叹气。
烤面包渐渐冷了,许多细节从黑漆漆的角落里钻出来。我环顾四周,见吧台服务生正冲我热络地挥手并报以微笑,而我依然有几个重要的问题没有想明白。比如,那本书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过的呢?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吗?毕竟夏天我是不会点热饮的,还有对于读书我也有自己的癖好,我只读当下季节的文字,因为这样更容易同作者产生共鸣,在春天要看花,夏天读冰汽水和滚热的汗珠,而比冰雪更加寒冷的前苏联小说则适合在温暖的冬日里捧来读。
……所以那天也下雪了吗?
是漫天飘舞的鹅毛大雪还是夹在风里的细碎冰碴?出太阳了吗?如果阳光很大,雪花落下时就会变成金色,很漂亮。
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是一个礼拜日的早晨,世界刚从寒冷寂静的黑暗中醒来,哈欠都来不及打,书里的男女主人公就要同对方说再见了。
我当时好像是对谁说了一声再见吧,是……对餐厅里什么人说的吗?是当时坐在我对面的人吗?
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只好停下思考,把盘子里剩下的烤土豆和一小节香肠放在面包片上一同送进嘴里,有点凉了,却依然很好吃。咀嚼的时候脑中只剩下牙齿与食物挤压的破碎声和喉咙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其余什么也听不见。
服务生背着双手从吧台那边走来,等我注意到时他已走到了近前,他的装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因为室内暖气充足,只穿了件套头衬衣和单薄的细腿裤。衬衫长及膝盖,衣领和袖口绣着鲜艳繁复的几何图案,脚下蹬一双翻毛毡靴,红色裤脚整整齐齐地掖了进去。
“小姐”。他这样称呼我,脸上露出服侍贵客时才有的得体微笑,“您还记得我吗?”
“你很眼熟,我应当记得,可……”,我有些犹豫。
“没关系的,您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那您记得这本书吗?您专门嘱咐过我一定要为您找来的。”
他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掌心托住的正是我方才想到的那一本,封面上印着二十世纪苏联短篇小说几个字,外围画了一圈俄式花纹。
等等……我皱起眉头,……苏联?……俄国?算了算了,我历史一向学得不好,记混了也没什么奇怪。
我接过书,才发现它并不如想象中一般破旧,甚至可以说它是崭新的,纸张颜色依旧,却并不黯淡,而是一种明亮的暖黄色,打开扉页,记忆里右下角的缺损也不存在。我下意识地朝服务生背后不远处的立柱看去,但书柜那侧刚好背对我,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也许可以从书里找到答案,我想。于是朝服务生点头道了谢,见他转身走了才重新翻开书本。如果继续向他追问我什么时候有让他找过这本书,或许他会觉得我失忆了。又或许我真的失忆了,那就不必让他发现,我自己定能找到答案。
这么想着,我凭记忆翻到大约八十五至九十页之间,果然在其中找到了类似纸片的东西。
之所以使用类似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无法把这一小片不规则的、似乎被虫蛀过的纤维状物和那枚精致的、画有小小一朵茉莉花的纸签联系在一起。
我将它捻起放在一边,喝了一口还有淡淡余温的咖啡,开始阅读翻开的这一页。
字体同想象中的不一样,有点接近花体,一笔一划的末尾都带着弯勾,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如果一模一样反倒是有问题的,好在并不难辨认。
这是一个普通到有点无趣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剧情,也无跌宕起伏的情绪,更像是一个人幽幽的吟唱和诉说。好在文笔淡然优美,总算还能读得进去。
苏联的故事总是这样没意思的,有些篇章简直不知所云,我腹诽道。
故事中的女孩独自在寒冷的冬日外出旅行。她住在一座由旧教堂改造的旅舍,每个周日的清晨会被教堂的钟声吵醒,而后起床去楼下的餐吧吃早午餐,这里只卖一款早午餐,烤面包配土豆香肠和番茄酱腌豆,外加一杯热咖啡,偶尔也有茉莉花茶,分量很足,她总是吃得很饱。然后去餐吧的书柜里找出那本每天都在读的短篇小说集,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咖啡冷透了才肯放下。
故事索然无味,只有一点细节还算有趣,那就是这个女孩有回读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故事中提到了茉莉花,于是她将手边茉莉花茶包上的标签撕了下来,夹进书里。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本书。去书柜一层一层地找也无果。只好向餐吧的服务生求助,请他务必将这本书找到。
“好的,小姐。”书中的服务生冲女孩微微鞠了一躬。
再读下去想必也是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把书合上,咽下最后一口凉咖啡,总觉得它的味道同第一口喝时有些不一样了。
小姐……这个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好像刚刚听过似的。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服务生正在吧台后擦酒杯,大概感觉到我的目光,提起嘴角对我礼貌性地笑了一下。
咯噔。我听到自己心里发出咯噔的声音。
安静的窗外一下变得嘈杂起来,哭声、叫声、笑声、欢呼声,人声鼎沸。
我顾不得穿大衣,撂下书就冲了出去。
与昏暗的餐吧相比,外头实在亮得不像话。雪面反射着阳光,大片明晃晃的白色从四面八方压倒过来,刺得我一时睁不开眼睛。
适应这种光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必须尽快弄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忍着疼痛用力瞪大眼睛,逐一看清积雪之下的事物。
红色的砖墙、糖果样螺旋而上的教堂尖顶以及挤在广场两侧举着横幅欢呼的黑压压的人群。
我知道这是哪里。
我知道我是谁。
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发现是方才餐吧的服务生。
“小姐,小姐,您把这个忘记了”。他弯腰喘得很厉害,手里拎着我的大衣。
“您现在……”,他垂眼小心翼翼地瞧了下我的肚子,紧接着说,“可千万不能受凉,快跟我回店里去吧,给您泡杯热乎乎的茉莉花茶,再拿本小说给您读,米尔他特意嘱咐过我的,在他回来前,一定要照顾好您。”
“回去吧,达莉亚小姐”。他恳切地说道。
我忽然流下两串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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