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小动物,特别是狗,只是一直没有缘分。反而有一次,同学家里的猫一窝下了六只小猫,到处送人,我忍不住要了一只。那天,我穿了件紫地黑格的夹袄,用袄襟裹着小猫悄悄带回家。把小猫藏在柜子里,一看衣襟被猫抓得起了毛。糟糕,让母亲看见就麻烦了。我脱下夹袄,使劲用手拂撸,着急得头上冒汗。母亲进来看见了问:怎么了?偏偏这时柜子里小猫发出喵喵的叫声。母亲拉开柜门,提出小猫放在地上,你想闷死它呀。瞪我一眼,走了。我如获大赦。给它取名花花,好吃的先喂它。母亲坚决不许花花上床,我就缝了个棉垫子,让它睡椅子上。半夜醒来觉得脚下暖暖的,原来花花钻进被窝里了,我高兴地接着睡。早晨睁开眼,发现它正与我同枕而眠呢。我稍一动,它噌的一下跳下床,又跳上椅子,装模作样地卧着去了。一天放学回来花花不见了,我失魂落魄到处寻找,整整三个月,几近绝望的时候,它突然回来了,脖子上的毛磨光了一圈,大概是挣断了绳子跑回来的。我抱着它心疼地哭了一场。可没想到几个月后花花又失踪了,我等着它再次脱险,但一天邻居告诉我,她在一个垃圾箱里看见了花花的尸体。那时全国开展除四害活动,或许它误吃了灭鼠药。这件事之后很长时间,我对养活物心里都有些阴影。
1953年我家从船板胡同搬到北新桥的香饵胡同6号。高台阶,大门洞,雕花砖影壁,有五进院子。传说是清朝一个太监的外宅。我家住外院南屋三间,据说原来是书房。中间屋放着镶大理石的八仙桌子和椅子,吊灯和两屋的雕花隔扇都是硬木的。大哥二哥住东屋,玻璃窗,西式沙发床,有写字台、转椅、台灯,还有个大木盒子似的收音机;母亲、姐姐和我住西屋,纸窗户,木板搭的床,我和母亲睡,姐姐另搭一个小床,屋里还有一个碗柜和一口放粮食的大缸,床头是老家带来的那个大木箱和两个柳条箱,放的是我们娘儿仨的衣物。哥哥姐姐相继成家搬出去住后,香饵胡同的家里就我和母亲。我在这里生病,母亲在这里照顾我十七年后撒手而去。香饵胡同记录了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外院还住着何大姑,特别慈眉善目,跟我家门对门,亲如家人,特别是在我生病后时常来帮助我们。里院东屋张家夫妇,据说是清朝大臣后代,他们的女儿和我是小学同学。北屋正房3间住的是房东张医生,太太白胖和气,儿子和媳妇也在医院工作。北屋西跨院是杨大夫家,妻子在街道工作,常听到她大声责骂女儿的声音。北屋东跨院住的何家是工商业主。西屋老李夫妇是技校老师,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二门走廊两头,东头白家卖菜,西头黄老太太是个美人,街道积极分子。后两进院子被光家买去,他是殷实的满清贵族后代,在胡同后面另开了门,不与前院交往。
1955年小学毕业,我和淑都报考北京女二中。这是一所重点中学,在东城区北新桥的方家胡同,原来是循郡王府,学校后面就是国子监,离家近。那天,我和淑约好一起去看榜。一进校门就看到一张大红榜,前面挤满了人。我紧张极了,心里忐忑担心榜上无名。匆匆地从榜的半截看起,很快就看到淑的名字,我碰碰她:你录取了!可看到榜底也没有我的名字。我心慌了,从第一行起看一遍,没有,又看一遍,还是没有,眼泪就下来了。淑却嚷起来了:你考了第二名!这时我才抬头看榜首,特别大的字,第一名陈及熙,第二名孙恂。没想到会得第二名,热泪涌出,破涕为笑。
那个暑假过得特别轻松愉快,我和淑一起去安定门外地坛附近挖野菜。那时候,安定门外还是旷野,我们挖回野菜,用开水焯一下,做成馅儿,用棒子面包成菜团子,我一餐能吃三个,淑的食量也一点儿不亚于我。北新桥往北,过了雍和宫,城墙打开了个豁口,可以就近到城外。这里斑驳的城墙,庄严的地坛,幽幽的护城河,陪伴着古老的建筑,使我沉醉和感动,偶尔抒发怀古之幽情,冥想获得远古传递的信息。解放初,关于北京城的建设方向,建筑界分两派,一派主张毁城重建现代化新城;另一派以梁思成为代表,主张保护古城,在城外另建新北京。中央没有定论,随着领导者的更换,北京城拆拆建建,几十年下来,城市建筑凌乱参差,不伦不类,成了历史的反例。我们画水彩画和速写,把旧袜子做成小网子捞鱼,说闺蜜间不对外传的话。成天在外野跑特费鞋,一个月就穿坏了一双。母亲嗔道:你的鞋怎么都跟吃了似的!那时流行白球鞋,我很眼馋,可不敢说,就学着自己做鞋。先打袼褙,用稀糨糊把旧布粘几层,晾干了,剪成鞋底子,然后用麻绳纳起来,再包上白边,这就是千层底儿。做鞋帮难的是绮鞋口,我绮的鞋口,母亲还夸针脚好呢。第一次穿上了自己做的鞋特自豪,从此也知道省鞋了,一出城就把鞋脱了放在篮子里赤着脚走路。光脚丫子恣意在大自然的怀抱,我仿佛又回到威海,那个小乡村的塬上。
女二中初一录取了五百人,分十个班,我和淑竟分在同一班。我被指派为班长,淑是文艺委员。印象最深的是语文老师刘可荫,虽然只教过我们不到一年。她总是穿高跟鞋,走起路得得得响,蜷曲的发辫在身后甩来荡去,脆亮的笑声老远都听得见。在以朴素、严谨著称的女二中,她个色,显得刺眼。她喜欢在班上高声诵读同学的作文,就像听广播文学节目,我的作文常被她读到。她在作文本上的批语字体奔放,颇有男子的豪气,令我倾倒,甚至有意无意地模仿她的字。五四青年节,学校举行征文比赛,刘老师通知我:孙恂同学,你也参加比赛。我吓了一跳,和高中的同学怎么比得过呢?老师,我不行吧。你能行!要有信心。可以拿一篇过去写的作文参赛。无奈,我只好找了一篇刘老师批语赞扬的作文《我是一个普通战士》交上去,想不到竟获得了第一名。都要去领奖了,我还在担心会不会突然宣布那个获奖的人不是我,就像读小学时突然被告知取消我向毛主席献花的资格。颁奖时校长先生问我:你写的是真事还是虚构的?我心里腾的一阵狂跳,脸一下子红了,就像小偷被抓个正着,只好低下头承认:有些地方是编的。校长笑了,文学创作正应当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我听了两眼发亮,文学创作这四个字把我的文学梦想激活了。不久,刘老师递给我一张少年宫文学组登记表,郑重地说:一个学校就一个名额,机会非常难得。我迟疑地不敢接。她把登记表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用食指敲着我的课桌说:你应该相信自己!我参加少年宫文学组不久,刘老师就离开了学校,据说她考上研究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却从未忘记,特别是当我缺乏自信心的时候,我耳边又会响起她的声音:你应该相信自己!
读初二时我十五岁了,摘下红领巾退出少先队后,我以为接着自然是加入共青团,没想到公布的第一批入团名单上没有我。自尊心倍受打击,我是班长,学习成绩好,怎么会没有我呢?!后来听说是同班同学左向老师反映,说我是“白专”,不关心政治;清高,脱离群众。我愤忿,她功课不如我,就说我是“白专”;她经常向老师汇报思想,我不会,就被说成是“清高”。我认为她向老师汇报的目的就是阻止我入团,这样少了竞争,她可以第一批入团,还当了班级团支部书记。因此一下子与她拉开了距离,不愿意和她交往,也不愿意申请入团。直至升入高中,我和左仍在一个班,她还是团支部书记,主动来动员我申请入团。那时我当学习委员,班委都是团员,只有我还不是。我只好妥协,递交了入团申请书,高一下学期才入了团。在我生病后,左到我家看我,有时也参加在我家的同学聚会。聊天时我调侃她读书时就已显出做党务政工的才华,她评价我依然清高,躺在床上却还透着一股傲气。
初中毕业后我被保送上高中,继续在女二中学习。高中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学校有各种兴趣小组。有一阵子我和同桌自由迷上了电报码那些数字,我们一起报名参加电报兴趣组学习,两个人经常用电报码传递信息,觉得特别有趣。我鼓动她一起参加哲学组,才上了几次课,自由说哲学太难懂了,告退。那时学的内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学校组织到农村参加深翻土地运动,在校办工厂大炼钢铁烧焦炭,去十三陵修水库。那是个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年代,全民动员,昼夜苦干,也做了一些荒谬不经的事。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创建“保尔班”活动,全国掀起学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热潮,保尔·柯察金是我们的学习榜样。北京女二中在全市最先提出创建“保尔班”的设想,并在1953年底被北京市教育局和前苏联驻华使馆共同授予首届“保尔班”称号。高一时,我们班也提出要学英雄、树理想,争做“保尔班”。小二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她让她姐姐给我们班画了一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铅笔画,她姐姐是美术生。画像挂在我们教室黑板的上方,每天上课前全班同学起立,面对画像集体朗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们以此名言为晨钟,警示自己的生活、学习和工作,每天对照自己的行动表现,牢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保尔影响了我们的一生。几十年过去了,老同学聚会时,我们都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这段话。第一次在报上看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母亲的照片时,觉得跟我的母亲极像,我剪下照片珍藏起来,暗自下决心,要做一个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也要写作,成为母亲的骄傲,哪怕与他一样瘫痪了也无所谓。高二时文理分班,全班同学到天安门前拍了一张合影留念,没想到这张照片竟成为我学校生活与同学们的最后一张合影。
我忙于学校学习和各种活动,哥姐忙于工作和各自的家庭,只有母亲,淡淡地守着她那份寂寞。就在这段时间里,母亲打早就有的胃神经痉挛症频频发作,我放学回到家里,经常会听到母亲大声的呻吟,似乎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疼痛。哥哥带她去了几家医院,却什么毛病也没检查出来。大哥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我们都很忙,你是知道的。母亲惶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不敢吱声。检查不出疼痛的病因反而更增添了她的压力和痛苦,她尽量在哥哥姐姐面前掩饰自己的病痛,但只有我们俩人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她的呻吟声便在寂静的屋里撞击着空墙。我知道她的疼痛是真实的,尽管我不了解她为什么痛。我靠近母亲躺着的床边,母亲曲着脚身体在床上卷成一团,闭着眼,脸因痛苦而变形,每一次吐气都会发出令人穿心的“嗯呀”声,她似乎很用力地要把体内的痛一并呼出。我伸手想摸摸她以缓解她的痛苦,当我的手才触到母亲的身体,她便像受到了惊吓似地睁开眼,看到我,又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刚才我一定睡过去了。你在这里干嘛?还不去做功课。见我迟疑,又催我快去。
面对母亲的病痛,我束手无策,却越来越感觉紧张和恐惧。母亲的呻吟会使我周身颤栗,似乎她的痛唤起了我自己身体的某种呼应,有时竟会莫名地发高烧,热退后感觉全身乏力,仿佛经历一次激战耗尽了体力。我的眼睛开始出现复视,眼睑下垂。为了掩饰,上学时我都戴着墨镜,甚至上课时也不愿意摘下来。以前很容易完成的体育项目却越来越显得吃力了,到高二时八百米也跑不下来了,四肢无力双腿迈不开,跑一阵子便气喘吁吁呼吸困难。当时我已获得三级运动员称号,体育一直很好。我以为是锻炼太少的缘故,便坚持天天苦炼,但仍无济于事,后来体育竟出现了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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