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的来龙去脉已明了,再看它究竟讲了什么故事。
然后我们都很熟悉的甄士隐登场了。甄士隐的故事主要有几件事:做(白日)梦,资助贾雨村,丢女儿,破产出家。
这几件事写得特别精彩,可谓运笔如神,我们可以从中吸取点创作经验。
其中做梦写得十分详尽,在梦中补充了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携玉入世的情形,作者曾点明让我们注意“梦”“幻”,所以梦中之事要认真看待,它不是普通的梦,而是《红楼梦》中的梦。
梦里通过二仙的对话我们了解了神瑛侍者与绛珠草的前尘往事,相当于给宝黛二人颁发了官方CP认证,他们不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源于仙界,缘定三生。就凭这一点宝黛就是官配,书中任何挑拨离间者都是跳梁小丑般的存在。
甄士隐醒来之后又在市井间见了二仙(二仙的形象比之梦中稍微差了点),二仙当着甄士隐的面道出了英莲的命运,甄士隐却只当他们说的是疯话。又是一组梦境与现实、真与假的映照写法,非常绝妙。
然后宇宙第一渣男贾雨村登场,在二人交往中贾雨村的腹黑阴狠、甄士隐的宅心仁厚两相对比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渣了甄士隐一笔钱之后,贾雨村卷铺盖溜了,这执行力也是没谁了(成大事者就要不纠结,不管成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贾雨村走后,作者大笔一挥,甄士隐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丢了女儿,后家里又着了火,寥寥几笔便把一个家境殷实的甄老爷写到了穷途末路。
这几件事前呼后应,张弛有度,详略得当,节奏感超级棒,虽然作者的叙事没有温度(不置褒贬,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但字里行间沧桑感扑面而来。虽然经历了剧变,但没有写甄士隐任何心理活动,最后只引出一首《好了歌》和甄士隐对其注解。
甄士隐是读书人,应当遵从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管有什么情绪,一定要“发乎情,止乎礼”,但是甄士隐在《好了歌》注解中超级激愤,其言辞之激烈早已越过了“礼”的限度。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他的不平与愤怒都在其中,他痛斥命运的不公和无奈,不管一个人多么努力进取却敌不过命运的弹指一挥,此时甄士隐的人生观非常消极,是彻底的认命、彻底的躺平——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什么是“荒唐”?这就是“荒唐”。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处处与人为善的大好人甄士隐落得如此惨淡,晚景凄凉,而大奸大恶的贾雨村却春风得意升官发财。再对比之前甄士隐对他的资助和之后贾雨村对香菱的见死不救,不得不令人痛心疾呼——这是什么世界啊!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红楼梦》就是一出最荒唐的戏码,它所演绎的正是这颠倒错乱的人间。
《红楼梦》第一回就是浓缩的《红楼梦》,这个故事在第一章就已讲得很完整了,真善隐没,沦为假恶的垫脚石,假恶得势掌控大权,这世界地覆天翻,真善再无立锥之地只得遁入空门,归彼大荒。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实在是人类最永恒、最热切的期盼,现实世界中看到太多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便只能把这种期盼寄托于来世,于是文学艺术也总要扮演宗教的角色,为善良而软弱的人们频频造梦。
——苏缨《王国维点评红楼梦》
与扮演宗教角色、为人们造梦的文学作品大不相同,《红楼梦》冰冷残酷,不给人一丝活路(程高本续了个活路,使其得以在庸庸大众间广泛流传)。
稍稍留神就可以发现《红楼梦》的颠倒错乱体现在各个方面:男尊女卑的社会在书中却是女儿优秀美好、男子浊臭逼人;而荣国府的权势全部往贾政方倾斜,贾政夫妇做为二房却鸠占鹊巢,是典型的大逆不道;身为次子的次子的贾宝玉却最得宠,而千金小姐林黛玉却寄人篱下;商贾薛家在五世簪英的贾府登堂入室,歹毒至极的王夫人吃斋念佛……
此类例子举不胜举,颠倒错乱看似荒诞,但荒诞的内核却是真实。
《红楼梦》亦是魔幻现实主义大作,作者之痴狂、故事之荒唐正如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他们疯疯傻傻满口胡言,道出的却是这人世间最不能直视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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