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向北
穿过每一个省份的雨。
车窗外雾蒙蒙的天压抑而苍凉。
铁道旁的树列在暴风中张牙舞爪,兴奋的拆掉自己的臂膀。
方便面凉了,酱料刺鼻的气味让王大炮想要呕吐。
他的眼睛红肿,神容憔悴萎靡不振。
他希望正在做一个梦,一个噩梦。醒来会发现,他没有接到姥姥那通电话,他的妈妈还在人世,他的老爹还在赌桌上吆五喝六,手里攥着廉价的白酒瓶子。
但胸口的痛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刀一直插在他的身体上,嘲讽,折磨他。
还有两个小时,他就要回到那个破旧的家,面对支离破碎。
他想起自己过往的29年,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而分界线就是从脱离家庭开始的。
当他没有能力靠自己吃饱饭的时候,他带着对家庭的仇恨和厌倦,隐忍的生活着。那个时候的记忆,是摇晃的黄色白炽灯,碎裂在地的碗碟,激烈的争吵声和刺耳的哭泣。
他没有勇气告诉他的妈妈,离婚吧,我能赡养你,离开那个无能的杂碎,为自己的人生争取新的可能。
他没有勇气,他需要那个男人递过来的钱,让他在学校食堂的卡里充上数字,让自己该死的学业能够继续。
如果他不能得到挣脱那个男人的能力,那他就没有任何机会拯救他的妈妈。
大学毕业之后,他有了钱,第一时间就是规劝老妈和那个人离婚,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妈妈没有经过任何的考虑就拒绝了。
因为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不想一个人过下半生,与身体上的伤痕相比,她更害怕未来地不确定和漫无终结的孤独。
他费劲了心思,讲了无数道理,但是毫无收效。
他的母亲,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懦弱。
一个被生活彻底击败的人,害怕突如其来的希望。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在绝望中生存,而失去了抓住希望的信心和力量。
那既然这样,就随她吧。
他不能强迫一个自愿坠楼的人在腰间系上绳子。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生母。
成年以后,他就越发的认识到人情冷暖的残酷和难以逆转。人和人的关系,那种脐带的牵连,都并非出于自愿。人们作茧自缚,人们自欺欺人。人们自我感动,人们又乐在其中。
他自然爱他的妈妈,但是他也恨他的妈妈。恨她遗传给自己懦弱的基因,恨她蜷缩在命运的阴影里不肯出来。
她是习惯了阴暗,而不是喜爱阴暗啊。
而现在,她到底被自己的选择手刃,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多好啊,那里没有家庭暴力,没有冷冰冰的亲情。
列车抵达了吉林C市,他打车直驱小区。当站在自家楼下时,他感到难以言表的寒冷和陌生。
咚咚咚,敲门。
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爷爷奶奶,还有姥爷,在几年前都纷纷去世了。虽然他并没有和这个老人有过太多的交流,但很明显,血缘的联系让他看到老人之后,总能感觉到安心和放松。
姥姥看到他,颤颤巍巍抱住他泣不成声了,她嘴里喊着王大炮的乳名,眼泪簌簌的掉下来。
等老人冷静下来,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那个男人打了一夜的麻将,欠了一屁股债,回到家就脸色紫黑一身戾气。他不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喝酒抽烟,他妈妈也不敢劝他,只是默默帮他做早餐。
早餐做完,他妈妈喊男人吃饭,这个时候男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了,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心中升起了无名火,破口大骂。
他妈妈哪儿敢顶嘴,就低着头任由男人辱骂,男人见女人不说话,反而气急败坏动起手来,就在推搡中,女人的头撞到了茶几的角,当时就失去了意识。
男人慌了,酒也醒了大半,慌忙送去医院,但是因为颅内出血,当天就死了。
医生在抢救的过程中,发现女人身上密布的伤痕还有男人异常的举动,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报了警,警察在医院拘捕了他。
而他也什么都招了,现在他面临的,是过失杀人罪的起诉和10年的刑期。
王大炮的妈妈,在死去的当天,就被火葬,埋进了公墓。
王大炮给姥姥煮了一碗面,看着她吃完,又催促她睡下休息。老人睡着后,他出了门。
王大炮到殡仪馆买了些纸钱,打车到了绿森公墓。他经过密密麻麻的墓碑森林,找到了最新的那座。
当他看到“周华芳”三个字的时候,胸中凝聚许久的委屈和难受爆发出来,在这寂静的公墓里,无所顾忌的哭喊着。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没有人对哭者投来异样的眼光。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涕泪横流的邋遢模样才与周边的氛围契合。
哭啊,哭啊,哭到头昏眼花,再也流不出泪了。他抹了一把鼻涕,掏出打火机,把一叠纸钱点燃。黄色的火焰呼的一声穿透了薄薄的纸,让它化作白色的烟雾和黑色的碎屑。
他突然很想说几句话,给他永远沉睡在地底的母亲。
王大炮两只手放在地上,似乎湿润的泥土能把他的感受传递出去,他看着碑文,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妈啊,下辈子,一定会享福的。”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黑色的碎末,在空中飘舞萦绕,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应。
王大炮站起来,慢慢的往出走,他越走越快,进而跑了起来,出了公墓的们,刚好有出租车经过,他拦下了车。
“师傅,长林看守所。”
到了看守所,王大炮表明了自己和王玉成的关系,并出示了证件。工作人员申报了一下,给了他五分钟探望时间。
进了审讯室,他看到一道铁门和铁门前的一张椅子。他坐下来,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出现。
半晌,叮当的铁链拖地的声音传来,铁门内侧的暗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条纹囚服头发杂乱的男人走了进来,木然的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似乎闪过一道光又迅速熄灭。他缓慢的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大炮看着这个面无血色,一脸络腮胡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但没有一种,是同情和理解。
他敲了敲铁栏杆,里面的男人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用一双死鱼眼看着他,并不做声。
“王玉城,你是真他妈的活该啊,活该!你他妈懂吗?活该!”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用力的捶着铁门。
这时候看守所的人过来严厉的警告王大炮,他才强忍着怒火坐了下来。
他平复了一下,瞪着血红地眼睛,看着那个男人,说道:
“王玉城,你这样的垃圾,为什么没有判死刑?十年,才他妈十年?你告诉我你出来能干什么?还打麻将?还喝酒?还他妈杀人?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机会把自己杀了,省的活着浪费空气。”
王玉城还是不说话,只是沉沉的叹气,这让王大炮更加愤怒。
“你是人吗?你活这五十多年你干过一件人事么?你没干过,你就跟头畜生没什么两样,老天爷瞎了眼让你这辈子投胎做人,他他妈瞎了眼!我妈也瞎了眼,嫁给你这个畜生!嫁给你这个杀人犯!”
“小声点儿!再这样你给我出去!”看守所的小伙子又进来警告,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王大炮闭了嘴,死死攥紧了拳头。
“王玉城,奉劝你一句,赶紧去死吧。”
“小飞……”王玉城抬起头来,嗓音沙哑的说道,“我对不起你。”
“呵,对不起,你也会说对不起,国际大新闻,不存在的事儿,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想杀谁杀谁,想打谁打谁,你他妈多牛逼啊?你牛逼大了!”
“真的对不起”王玉城眼泪喷将出来,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让身体过分的抖动。
而这并不能让王大炮好过半分,他站起来,俯视着王玉城。似笑非笑的说:“十年,好好享受吧。”
走出看守所,是下午两点,一天日头最高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直视刺眼的阳光,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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