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发叔

作者: 南方散记 | 来源:发表于2023-10-07 20:44 被阅读0次

    一场雨连续下了很多天,村长怀远和村子里不多的几个劳动力都出动了。乡扶贫组刚刚拨了七千元下来,专门为本发叔翻修老房子。这栋建于八十年的老平房已经破败不堪了。红砖墙斑驳的裂缝,缠满了蛛网,蚊虫的尸体都已风干,随着风一起飘起又落下,透露出一种沉久的腐朽气味。屋内的陈设不是简单的清贫可以形容,那完全是一贫如洗的姿态。堂屋内空空如也,墙角散落着一些农具,残缺不全,蒙着厚厚的灰尘,看来已经废弃了很长时间;西边的卧室里仅有一张床,床边有一张四方桌,床后还有一个老式衣柜,除此再无别物。那张床的一只床腿还用两块砖头垫着,已经断掉了一截,看起来有种摇摇晃晃不稳的感觉。

    这就是本发叔的家,村长正带着人在检修屋顶,天上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再不翻顶,这房子可能就得垮塌了。本发叔此时正躺在床上,他已经无法自理,也许末日不远了……

    (一)

    本发叔是我们本家的一位堂叔,村子里姓李的这一支基本上是共一个曾祖父血脉的,到我已是“怀”字辈,而我父亲这一辈都是“本”字辈。本发叔是叔伯的叔伯叔叔,算起来都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也许在过去的大家族观念里,互相真是亲戚,但在现代社会,不是一娘生的,都算不上亲。亲人概念基本缩小在“生我者,我生者”,那就是父母子女之间,有兄弟姐妹的,就多几个亲戚,若是独生子女家庭,亲戚就更少了。

    在我们农村,大家都住一起,也遵循这个原则了。我们都姓李,还都是共一个祖宗,但到了父亲这辈关系就渐渐很淡薄了。本发叔家兄弟姐妹多,又都住得近,在本村是属于比较有势力的大户,不怕别人欺负,农村为什么要生儿子,邻里有个矛盾什么的,打起架来占优势。这是我理解人们为什么重男轻女的理由。本发叔家就有这种先天优势,亲兄弟有五个,还有两个姐妹,跟我这一辈的又都是生的儿子,每家都至少有两个,男丁是相当旺盛的。

    我父亲家这一支跟他们家比相对就要弱很多,我父亲其实兄弟姐妹也不少,我奶奶生了六个,三男三女,比本发叔家少了两个男丁,这在农村就要弱势很多,还有一点,小叔跟我们不在一个村子里,他成家后搬到了他岳母那个县里去了,二叔倒是挨着我家住的,年纪轻轻却又不在了,最终也就只落得我父亲一户在村子里,还得照顾孤儿寡母的婶娘一家。好在父亲天生有经商的头脑,农闲时便会自己做些小生意,别看只是些不起眼的小本生意,但只要销量大,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所以我们家在农村属于比较有钱一点的人家,有句话叫做,“钱是人的胆”,这话还真有些理。你家有钱,本跟别人没关系,但人家就是会高看你一眼,你若没有钱,自然没有人待见你,说不定还得欺负你。这就是跟“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一个道理,这不,我家因为有点小钱,没有人丁兴旺这种优势也能在村子里立起来。

    我啰里啰唆地讲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本发叔这一家在本村的种种霸道行径。在农村,也无非就是一些关于土地,以及围绕这些土地发生的一些矛盾。矛盾一旦发生,就别指望互相能够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农民们的本本思想都很浓重,以自我为中心,就看谁的本事大,讲道理这种事是比较难的,武力解决就比较直接。本发叔家就是如此,尤以本发叔为称王称霸之最,大家对他是忍气吞声,惹不起躲得起。这样的情况直到本发叔成家后才有改观。

    (二)

    村子周边的人都听说了本发叔的劣迹,有女儿的人家都不愿跟他攀亲戚,纷纷外嫁也不找他。本发叔到了快三十仍然没有对象,后来只好托媒人到外乡去找,媒婆很厉害,给他找了个比他还强悍的女人,自那以后,一物降一物,本发叔就乖乖地听老婆的话了,不再乱来。本发婶子虽然来自外地,却是一个十分泼辣有能力的女人,他们俩人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本发婶子不满足于在农村的生活,她决定把孩子留在乡下,自己和本发叔南下广东。当时去广东打工的年轻人特别多,都是赚了大把的钞票回来,本发婶子自然也是想去赚大钱。

    本发婶子勤奋、有头脑,进了一家制衣厂做缝衣工,她在未成家前学过几年裁缝,是有一定基础的。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手艺,本发婶子很快就在这座快节奏的城市里适应下来,如鱼得水;但本发叔就没那么幸运了,他除了有点体力,完全无一技之长,体力活是不少,但在工地搬砖的活他还真不愿意干,从早到晚没有歇气的时候,关键是跟老婆在一个地方,却一周才见得上一面。对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本发叔来说,这一点他接受不了,与本发婶子的矛盾就不可调和的起来了。本发叔吵着闹着要回来,本发婶子则死咬着不肯回。

    说服不了老婆的本发叔自行回家了,三个孩子看着父亲回来了自然是欢喜的,但好景不长,本发叔回来不光对孩子们没有照顾,反而是一种伤害。没有老婆管着的本发叔,渐渐竟迷上了打牌,有钱大赌,没钱小赌,自己挣的钱养活不了孩子,孩子们的学费、生活费全靠本发婶子从外面寄钱回来。一开始,本发婶子还是能够容忍本发叔,也理解他,一个男人在家务农还要管孩子,是比较辛苦,偶尔玩玩牌也是正常的,村子里的男人都打牌,也就没有过多干涉,只是劝他不要赌,玩点小牌,输了赢了都不心疼。可是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隔着千山万水的,想管也是鞭长莫及。本发叔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自由得要飞翔起来。

    牌照打不误,女儿一说他,本发叔就动手打人,女儿怕他也就不敢说了。他的兄弟姐妹也来管过,骂也骂了,只差动手了,但本发叔已经成瘾了,根本听不进任何人劝。用他的话说,老子有老婆跟单身汉没区别,打点牌排解下还不行么,你们都别管,老子不自己找点乐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后来,镇上不光开了牌场,还开了卡拉OK厅,美名其曰是歌厅,其实是进行一些不正当的交易。那里面的女人,化着浓妆,对着男人掻首弄姿,你就明白她们的目的是什么了。本发叔本来就恨老婆不跟自己回来,原来没有机会,找点牌打打也就心里舒坦了,现在可好,送上门来的女人,正合心意。

    (三)

    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隔得远,但远在广东的本发婶子还是知道了真相。对一个女人来说,打牌是恶习,但只要不是倾家荡产,都能忍受,但找女人,还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本发婶子眼里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本发婶子提出要离婚,本发叔同意了,但提出了条件,孩子他一个不要,还得给他一笔补偿费,理由是这些年,自己在家里独自抚养他们辛苦了,必须补偿他辛苦费。本发婶子气得快吐血,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这么无赖,这么绝情,亲生的孩子都不要了,还要找自己要补偿。

    生气归生气,但婚必须离,这个不负责任、好吃懒做、嫖赌逍遥的男人坚决不能要了,孩子们他不要也好,免得跟着学坏。本发婶子一咬牙,对本发叔提出的条件都同意了。

    本发婶子说,你说个补偿的数量,只要我给得起我都会给你,你若狮子大开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你爱离不离,反正我也不会回来了。本发叔说,你至少得给两万元,一分也不能少。

    本发叔提出两万元的那年,正是九十年代末,在农村里面有这么多积蓄的人家寥寥无几,算起来是一笔巨款了。很多年后,本发叔跟人聊起时这事时还说,我没想到那娘们居然一口就答应了,早知道应该再多要一点。话里话外全是后悔开口要少了。

    本发婶子不想跟他纠缠,当男人说出两万时,她的心已经完全死了。本发婶子叫来了本发叔的兄姐,当着大家的面,她让本发叔立下协议,两人自愿离婚,三个孩子监护权他自愿放弃,孩子们的养育他不想管,今后他的生活孩子们也不会管,互相再无半点关系。家中财物全部归他所有,另补偿他两万元。

    兄姐自是一番劝说,他们知道本发婶子是有能力的,离了她,自家兄弟再也不可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可是自家兄弟不听话,尽干些不是人干的事,别说外人,就是自家人也是恨他不成器,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以后没有儿女,没有老婆,谁来管他的老呢?兄姐们最怕的就是这点,现在是没有关系,他还能动,若某天动不了了,怎么办?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本发叔就是这么个局中人。

    不管大家怎么说,本发叔是毫不犹豫地签了协议,两人很快把婚给离了。本发叔之所以那么干脆地离了婚,他想得很简单,自己一个人还怕搞不到一碗饭吃?没有这些拖油瓶,自己就再也没有拖累,一个人快乐似神仙。他想得也没错,离婚那年,本发叔还是四十来岁的壮汉,只要他想做事,随便都是挣钱的活,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说多自在就有多自在。眼下的日子,就是可以这般享受的,至于以后的难,他没有功夫去想,也根本没打算去想。对一个及时行乐的人来说,过好当下就是他们的心愿,他人和未来,都不在计划中。

    (四)

    离了婚的本发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三个儿女也一并带走了。那年他们的大女儿才初中毕业,本发婶子把她带在身边一起去打工了,两个儿子留在娘家读书。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只有两种情形,要么很听话,读书用功有出息;要么不喜欢读书,成绩不好也就早早辍学。本发婶子的两个儿子就是后者,最终三个孩子都去了广东打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在外务工,只是已经都成家了,在本发婶子娘家那边都建了自己的房子,孩子留在家里由本发婶子带着,他们则一直在外打着工。

    这个女人,当年在我们村成了人们眼中了不起的女人,大家都佩服她的骨气,谈起她时都是赞美。确实是难能可贵,一个女人敢带着三个儿女走,还补了那么大一笔钱给男人,真是少见。村里还有不少男人特别羡慕本发叔,见了他都会打趣他,本发啊,你他妈就有福气呀,这婚离得真够值得,一下变富翁了。本发叔也不答腔,一笑了之,毕竟拿女人的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明白人们其实是很瞧不起他的,但他无所谓,有钱有乐子就行,管他是什么钱,来路不重要。

    有钱了,没拖累了,本发叔觉得应该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过更好的生活,他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处理掉,锁上门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大家也不是很清楚。听从市里务工回来的人说,在街上碰到过他,穿得有模有样的,看起来不错,也就打了个招呼,不了解在市里干什么。再后来就没有他的半点消息,本发叔这个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当本发叔再次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也就是去年年底,一个走路蹒跚,满头花白的老头出现在村里时,人们都好奇是从哪里来了一个叫化子,如此穷酸可怜,等本发叔给大家打招呼时,人们才认出他来。本发叔病了,糖尿病并发症严重,他的脚已经出现坏死,走路不稳了。他害怕死在外面,只好回到家里来。他的那个家,哪里还是家,十年没有人住,差不多都要倒了。这个春天,雨不停下,村长担心房子倒了,他会被压死在里面,这才申请的扶贫资金,找了劳力给他翻修房子。

    (五)

    本发叔的病发展得很快,回来没多久,他就走不了了,只能躺在床上,他的兄弟姐妹念着手足之情,给他送点饭吃,偶尔也帮他收拾下身体。兄姐看他的情况,也是时日不多了,但活一天还得有人照料一天,大家想到了本发叔自己的孩子。虽然明知当年有一纸协议,但为了床上动弹不得的兄弟,他们还是去找了两个侄子。

    大儿子说,我现在一个人在外打工,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学,老婆离婚了,你们看我有能力吗?再说,当年他抛弃了我们,没有管过我们,现在老了就想起我们了,我是没能力,就算有,也不可能管他的死活。大儿子的话很决绝,而且也的确是没有条件,做伯伯的们也没办法,只好悻悻而归。

    小儿子条件比他哥要好,两口子现在不打工了,在县城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算不上很大,养家糊口是完全没有问题。他比哥哥更直接,别找我,你们谁愿意管谁管好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女儿那里,伯伯们更没有想法了。在农村,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娘家的事本就不会管,何况儿子们都不管,哪里还能指望女儿呢?罢了,也是他自作自受,现在要遭报应了。唉,兄姐们唉声叹气,却又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轮流着照顾他一日三餐。

    大半年过去了,本发叔就这样在床上等着死神的降临,他的子女没有来看过他,他的兄弟姐妹们也都烦死他了,“旧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也已经年迈的兄姐们。

    本发叔躺在床上,屋里终于不漏雨了,他想到了死,但他现在已经连选择死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唯有这样躺着等待,直到死神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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