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只抓住了春天的半截尾巴。
是谁无意地说起,才让我猛地惊醒,已经快“五一”了。慌急,匆匆进山。
旧院里的杏花已谢,从磙子下钻出来的草已经半尺。我跑得再快,终归撵不上春的撤退。从沟里上来,下了小雨,以为下不大的,谁知越下越大,把我赶到路边的檐下。回首一看:山神庙。细瞅,没有庙。
我透过新叶的缝隙望见前面的斜坡有一片杏树,就冲破雨幕进了杏林。那指头肚儿样的青杏都挂着亮亮的水珠,要么莹莹欲落,要么如净雪盈盈初化。我觉得一定有水珠落下后,又接着聚集,但翻起一个杏子,那下面的部分,也就是杏尖儿那儿,却是干的。疑问了几秒钟,想起是绒毛的作用。再抬头看整棵树,发现叶子和果子的颜色太太相似,这满山不会有其它树木是这样。有偶尔的残花,干在枝头,如果晴天会一摸成粉,但现在已经成了花泥,一搓成膏,落在树的根部。我不知道我未来时,杏花才谢,山中花飞,那花瓣是否铺严了每一寸土地。即便落在下面的草上,也是同样的面积,不能埋没落花的奉献。山中百里花事,是没有伤感的。没有花落,哪有果出?开时我没到,落时我没见,而今只能据果思花,追想那一山春色的大盛了。
这小的杏果也是春天。我有了心理平衡。油菜花早谢了,果荚已经很粗,果实包在里面了。间或山凹背阴处,有一小片或几棵正开或才开,那只能说是掉队的残卒,喘着气追赶大队,却是说什么也追不上了。
别人踏春看春,我在猜春问春,在春天里怀想春天,是纪念还是后悔?依依的感觉从脚后跟升起,但我不停脚步,想向深山深处行。
走,头却勾着,看那山势,都是才迎来的春草,山却是深浅异色。范庄岭那北面那一块,如绿毡,不加一点杂,若是晴天我想在那上边打滚儿,我打过的地儿应该都归我。韩家洼那条路,从村里爬上来,看好到了拐弯处的木瓦房的门前,小路弯弯悠悠从那里经过,上去和主路对接,随便通到什么地方了。我在那拐弯处不想离开,我想象着雪落千山,这里最高,又朝阳,如果太阳出来,一定是这里的雪先化,那顺路流下的雪水会流进谁家的麦地或竹园?会有一头发渴的小牛犊,来截住这雪水浅饮几口吗?
恋恋地离开,继续西行,转过两个大弯,我又看见那间房子,那条路的弯弯绕,还有我刚刚站立的地方了。现在,谁若去那儿,一定会看见我的脚印,即使他根本不会问是谁的留下。这小小的一块儿,无论在哪儿看都让人心动,我觉得我几千年前好像来过这里,要不它怎么像修在我的心上?
摇了好几下头,强迫自己必须从那儿跳出。在拐过三棵梨树两棵榆树后,我发现对着的山在这儿最好看。我只走了一步,发现已经没有刚才不走这一步好看了。我退回到那儿,又往后走了一步,也是这样明显的感觉。这惊奇让我心一颤一颤,几十里的一带青山,最美只在这一点,它的美丽坐标被我踏着了。我立在那儿吸了两根烟,才不忍心地走开。
若关大势,那就整体看苍茫雄浑,可联想高秋打马,万山骨显。若想走进山的心上,那就一步一步走,会找到最美好的对应地,你可以在这儿做记号,来日奔来再验证。
我看韩家洼南边,一溜儿的山上,是一团一团的白色的花树,几十米周围才有一棵,似乎是白色水墨的涂抹。若是杏花,那对山的杏果已经不小,不可能。我正纳闷,一个披着塑料布放羊的小孩儿走过来了,他告诉我那是山桃花,花而无果,远看与杏树无异。我自己想它不结果来过这一季是否算虚度,忽然觉得它的使命可能就是装点春色,而不是贡献果实。精神的点染和物质的实惠,我不敢轻易判定哪个重要了。
我又走了一里多,感觉不用走了。那几棵泛着新绿的青扬,那两小块巴掌大的开着的油菜花,那一间我只能看见瓦脊的房子,那只有三四米长的下木桥,那木桥下远看无声的山溪,一定是无论再走到哪儿也不会有这样的美的组合了。虽然隔有最少一里远,我敢确定了。刚才一步不敢动的那处是最美的一点,这里至少是最美的一面了。顺着那沟我再想,它通到何处,那一条小溪会注入怎样的小河,那青杨上的鸟窝,住着几个不离不弃的鸟儿,它们和对着的山里农人声脉相通吗?那只露一角的房子里,墙上可贴着怎样的年画,也有像我少时那样满墙都贴着奖状吗?……
我只在这儿来回转,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六七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分成两群,从学校归来,向着更远的山里奔着了。他们见我,很新奇;我看他们,很亲切。我问他们在哪里上学,他们说在大坪,已经走了十七八里了。我问你们每周在山中行走,春来时你们最明显的感觉是什么?有人说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有人说是不知不觉换颜色,有人说人比花草要迟钝得多,人不能确定怎样的春来,花草可能会知道,最好问问它们。
雨雾收住,太阳露脸,但对山氤氲,难以得到真切。我回头,在范庄岭的超市,买了绿茶。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守店,她的父母进后山去挖药材了。我问可有另外的路径,通到我来时的出发地?小女孩不知道,她喳喳着跑到后院,喊出了他的小哥哥。这小孩儿十来岁的样子,却记得大路修通前的老路,他说他跟着爸爸去老路那边收过花生。他出来给我指点,顺着那山势,老路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如北塞长城的残骸。那断掉的部分,是修新路时挖掘机的功劳。现在旧路废弃,新路打通,几乎没有人问及曾经的交通……
我深深地看了他几眼,要走了。他拦住我,我们有了下边的对话。
叔叔,我们这里的风景美不美?你说实话。
说实话,美。
美,你还来不来?
来,一定来。
叔叔,你说话算数吗?我怎么觉得你们大人总是说话不算数,特别是对我们小孩?
算数。
多久?
五年内。
那我等你。
好。
我们拉了勾。
昨夜,我做梦了那次的山行。明年,已经五年。我准备去践约,寻那范庄岭的小孩。他应该已经是个清秀的少年,会站在山前的小树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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