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夜留给鬼魅,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
一块贫瘠又荒凉的土壤,一群从出生以来便只知道埋头躬身种地的农民,在亢奋与狂热的七十年代里,究竟是怎样在轰轰烈烈的革命热潮中裹足前行的呢?
我轻轻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那上面似乎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沙,怎么也揩不干净。黄土高原绵延不断的山丘一片又一片地伸展开来,一脚踩下去,生命便发出了沙哑的悲鸣。
这本该是一个自由的年代。
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变得不敢随便说话。成分不好的家庭做事更是谨慎又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做了错事被人抓住了小把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石圪节公社如果连个批斗的人都揪不出来,这往后的革命工作还怎么展开呢?
于是,疯癫的田二被推上了批斗大会的台子。
只见他嘻嘻地笑着,嘴里嘀咕着他那句常年挂在嘴边的话,“世事要变了”。
这本该是一个平等的年代。
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所有人都认为,少安和润叶的结合是不可能的。
是啊,一个农村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女教师在一起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儿啊。
当少安收到润叶的告白信的时候,他前半生的头脑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和她在一起过生活的想法。
当村书记田福堂看到自己的女儿润叶和少安坐在树荫下说话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简直是疯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当少平看到自己的哥哥最终娶了一个山西姑娘的时候,他只是遗憾地叹息,他心里知道他哥和润叶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当少安的新媳妇儿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她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了!
这本该是一个富足的年代。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
地主被推翻了,农民被解放了,生活该是越来越好了,少安一家人却是日复一日的贫穷光景。
按理说,少安是生产大队一队的队长,不仅年纪轻体力好是料理庄稼的一把好手,平日里处事也精明圆滑,很受全村人的尊重,家里的境况怎么也该是蒸蒸日上才对。结果倒是反了过来?
少安心里知道,但凡村子里一堆人搅和在一起干活,便人人都想偷懒,收成只会越来越不好,分到手的粮食自然越来越少,农民就不可能真正地富起来。
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生产承包制度!
一队的社员们兴奋地一宿没有合眼,合同都拟好了,一层层报上去,最终却被打上了资产阶级倾向的标签,果然未能成行。
玉亭作为村里的干部,少安的二爸,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批斗少安了。
这本该是一个喧哗的年代。
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浸透了血泪的百花正在盛开。
《天安门诗选》在人们手中安静地流淌传抄,漆黑的夜色里沸腾着的是鲜红的热血。
曾经的中华民族,是何等的昌盛荣耀热闹非凡,如今却只剩下寒冬里的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周总理逝世了,邓小平同志被打压了,万里大地上,人们沉默地哀悼着,怀念着,希冀着,盼望着。
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也许天年会再好一点,也许光景会翻起来的。
福军是是原西县的县领导干部,是唯一个敢于站出来对这个狂热的社会说不的人。他的内心沉静而坚定,他于这激进的潮流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他正视了人民的疾苦,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开山建坝的轰隆声中。
他被更上层的领导闲置在了一边。
中国究竟怎么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发问。
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社会主义倡导人人平等,公社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农民却依旧贫穷,社会却依旧陈腐,黄土高原上却依旧遍布疮痍。
这明明是一个什么都可以被推翻的年代,黑的可以是白的,曾经浴血守护的可以是如今退避三舍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打倒与毁灭的,这是解放啊,是革命啊,是一个全新的时代啊。
那么,怎么就没有人站出来,站出来说这一切都是错的,一用力推翻眼前热热闹闹的革命?怎么就没有人愿意大喊一句,大喊一句这一切并不是毫无办法的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从出生开始,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着一把叫做生活的大剪刀,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裁剪。
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真的就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吗?
是,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且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但这就能成为我们屈从与命运的借口了吗?这就能允许我们连想象与期许的权利也一并地失去了吗?
我们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努力去拥有一双分辨黑白的眼睛,去拥有一个能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去拥有一颗愿意了解国家和世界正在发生些什么事的心。
如果我们连这一点点主动性都完全地丧失了,那么又谈什么胜利与解放,谈什么重生与开始?
我无奈的不是田二的疯癫,不是少安对婚姻的屈从,不是福堂激进的农田基建工作,不是少平最终只能回到农村教书,不是天安门前洒下的热血与死去的亡魂。
我无奈的是这个时代加诸与人们思想上的枷锁,是封闭,是禁锢,是盲目,是愚昧而不自知,是自大而不自省,是中国本该在焕然新生时的却步与守旧,是民族本该在大声疾呼时的黯然与沉默。
中国最灾难性的一页早已揭了过去,如大病初愈,如重见阳光。只是,那些积攒了多少年的垃圾,却越堆越厚,从没有人来清理。
我们坚信着,在原轨道上刹住的车子在惯性中滑一段路程后最终会进入到一个转折性的弯道上。我们却不曾想过,也需要有人在这段惯性前行的路程里,努力拉住还在滑行的车子,而不是一味地等待,等待,等待。
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清醒的文化人啊,请你睁开你的双眼,看看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什么样子,听听祖国的心脏正在怎样地搏动。
黑夜留给鬼魅猖獗,而中国已经迎来了晨光,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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