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喜（1）

五月的天儿已经开始泛着热气儿，孕妇躺在病床上呻吟了七个多小时，第五次喊着要生了，床边的钱有礼再一次冲出病房去喊医生。满脸胡茬子的妇科医生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身边的护士也没跟过来。

“尤莲子是吧，宫缩，紧张啥，早着呢” 医生复读机一样又说了一遍，话还没落音脚就踏出病房了。

莲子委屈地重新闭上眼，“俺也是第一次生娃，俺娘也没过来，俺害怕还不行吗”，说着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有礼心疼地抱住莲子，全然不顾他娘那难看的脸色。“天下哪个女人不生娃，生个娃把你惯的哟！”老婆子嘟囔着拿起暖瓶去接热水去了，留下莲子哭得更狠了。

“别听咱娘说，她嘴就这样。”有礼试图宽慰莲子，不料孕妇真被“惯坏了”，一把推开男人，“那是你娘，不是俺娘！” 说完自顾自地哭去了。有礼扒拉了一下床边柜子上的一堆吃的，拿出一盒饼干，讨好地对莲子说，“吃不，吃饱了才有劲儿哭。”女人觉得好笑，可是又气不过，没理他，继续哭。

莲子第六次想喊要生了的时候，想起还跟家里堵着气，又不想看医生那不耐烦的脸，自己忍着不出声，硬是疼得脸上的汗唰唰往外冒。有礼觉得可能是因为天气热，拿着家里带来的破蒲扇使劲儿地摇，孕妇只觉得冷，汗却冒地更密了。有礼心里疼啊，看着媳妇眉头都皱成一团了，恨不得自己去替她疼。

有礼放下蒲扇给媳妇擦汗，媳妇儿的脸却是凉的，赶紧掂了掂暖瓶，抬头为难地看着他娘，“娘，你再去接点水来吧。”老婆子倒是勤快，一上午接了七八壶水了，只不过多半是进了自己的肚子。

莲子觉得这次疼的紧，也不敢跟家里赌气了，猛抓住钱有礼的手，眼里的眼泪打着转儿。还没等说话，有礼起身就往外跑，手里的蒲扇都没来得及放下。

镇上的小医院本来也不怎么大，二层是五个病房，一层两个手术室和医生的会诊室。有礼小跑着到一楼又改成快步走，三步并两步走到到妇科会诊室，敲门没人应，有礼心里急，又不好直接闯进去，毕竟一个大男人闯进专门给女人看病的地儿也不光彩。

大中午的医院也没几个人，有礼握着拳头在走廊里转了两三圈，又敲了半天门，急的眼睛都红了。就在有礼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的时候，楼上孕妇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男人脑子“嗡”的一声，立刻往楼上跑，刚跑两步觉得不对，折回去直接去推妇科室的门，推了两下没推开，才发现门竟然锁了。

有礼脑子一片空白，愤怒的把蒲扇摔在门上，忙跑到其他会诊室去找医生，连找了两个都锁了门，有礼眼里戳着泪，感觉世界上就他一个人儿了。

就在钱有礼慌乱地东跑西跑的时候，一个小护士端着一盘子药水儿过来了，有礼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小护士，“我媳妇要生了，你们快去看看她！” 小护士被钱有礼一抓，手里的盘子差点翻了，但也顾不上什么药撒了，立刻就跟有礼上了楼。

小护士掀开孕妇盖的薄被子一看，都见红了，这小护士刚来没几天，学的都是死知识，这种情况她也没见过，忙喊着“要生了，要生了，快去找医生，” 刚跟着有礼跑出病房突然想起来，“这个点儿，医生都去吃饭了，今天值班的医生请假了。” 看着有礼哆嗦着嘴要哭了，小护士定了定神儿，“你在这陪着孕妇，稳定她的情绪，我去找医生。”说着就跑下楼了。

有礼忙跑回病房拉起媳妇儿的手，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呜”的一声先哭了，孕妇本来害怕自己快要死了，看着自己虎背熊腰的男人蹲在床边呜呜地哭，突然觉得心定了不少，要是为这个男人生孩子死了，值！

有礼哭了半天听不见媳妇儿的声音了，忙抬头看。只见媳妇儿眼里含着泪笑着看自己，这蠢蛋以为他媳妇这是要跟他最后的告别啊，“哇”的一声哭的更狠了，这下可好，本来没几个人的医院被这个男人的哭声弄的挺瘆人的。

后来嘛，在钱有礼的哭声中，小护士、嚼着馒头的医生、提着包子和暖瓶的老婆子挤进了病房。再后来，孕妇被推进产房，除了孩子个头有点大之外，整个生产过程挺顺利的。

“是个女娃娃，七斤多，生出来可费劲了，”小护士推着产妇和孩子出来，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汗。钱有礼看着自己媳妇疲惫的脸和小家伙肉嘟嘟的小手，又瞅了眼没得到孙子闷闷不乐的老婆子，突然觉得自己飘忽忽的，感觉已经经历完了人生的大风大浪。

有礼抱到孩子的那一刻，红红的眼睛又泛起了泪，他刚刚差点失去了他的一切，他当即就决定给这个娃起名叫“得喜”。这“喜”有两层含义，一喜是自己媳妇儿平安生产，二喜是自己多了个胖嘟嘟的好闺女。就这样，钱得喜出生了。

钱有礼自从有了闺女正式晋升为“老钱”，整天乐呵呵地合不拢嘴，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八九点把一天的活儿都干完，还没喝口水就骑着自己从他爸那“传”下来的破大梁自行车跑去镇里看媳妇和闺女。莲子自生了得喜就觉得自己一半在春天里一半在寒冬里，自己男人把她供起来当个大功臣，自己婆婆整天呲牙瞪眼指桑骂槐。不过，到底是跟婆婆相处的时间多，自从自己进医院生孩子，婆婆就“伺候”在身边端茶倒水，时不时讲讲自己是怎么在草垛里生了一个闺女三个小子。

老钱早上干完家里的活儿就去陪媳妇，下午给媳妇送了饭就回家给自己老爹干活儿，作为自己亲娘在医院照顾媳妇儿的“报酬”。晚上把家里鸡鸭狗都喂了，躺床上就开始想媳妇和闺女，想着想着开始犯愁，媳妇儿这一生孩子，家里的钱都搭上了，还从二叔家借了800块钱，这可不是小数目，何况现在刚入了夏，粮食啥的都没收，这钱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上，媳妇生这胖丫头撕裂挺严重的，需要在医院住四五天，每天住院就得30块，还得再借个100块才能够。想着想着，老钱直觉得头疼，起身抽颗旱烟再躺下，也不知啥时候睡着了。

莲子出院那天，有礼特地借了二叔家的农用三轮车来接母女俩和自己闷闷不乐的老娘。三个人加上饭盒暖瓶衣服马扎子一堆生活用品，好家伙，整个车斗子都被装满了。回到家，莲子着实被惊喜了一把，平时乱糟糟的三间屋，被拾掇地整整齐齐，床上放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气球，连墙上的墙纸都换成了新的。看到这些，莲子满意地瞅了眼自己那笨手笨脚的男人，又看了眼怀里的小家伙，觉得幸福不过如此了吧。

得喜这个小胖家伙还没睁眼睛，除了睡觉吃奶就是能哭，这娃一哭莲子和有礼就像塌了天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哄得小家伙开心才行。老婆子就看不惯这一套，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这倔强的脑瓜里已经根深蒂固了，从得喜出生到现在，老婆子抱胖丫头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老婆子虽然重男轻女，可对自己生的闺女可是宠爱得不行，老婆子生了一个闺女和三个小子，闺女最大，三个小子分别是：有才、有德、有礼。钱有礼作为家里最小的，娶媳妇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钱盖新房了，只好把家里的三间屋腾出来给有礼和莲子，老爷子和老婆子搬到了放杂物的两间屋，说是等老三家生了孩子老两口就盖两间小屋和老三分家。老钱家倒是说到做到，莲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老两口就在原来房子旁边盖好了两间房，本想着抱个大孙子，没想到偏生了个女娃，钱老头倒觉得没什么，就这老婆子觉得搬出去亏了本，像是吃了哑巴亏。

莲子亲哥哥家前些日子也添了个丫头，比得喜大十天，名儿叫尤可欣，同样是表达平安生女的喜悦心情，人家城里人起的名儿就是不一样，钱得喜也是长大后才觉得自己的名字竟是非常俗气。

得喜的姥姥半个月后从县城里赶回来看自己的外孙女，老太太十天之内得了一个孙女儿一个外孙女儿，这些天走哪都有人恭喜她。老太太来亲家的路上收获了不下十个人问候，走走停停硬是花了平时的一倍时间才到自己闺女家。

一进门，家里冷冷清清的，就母女俩躺床上睡觉，这个点儿有礼应该出去干活儿了，怎么不见亲家母在家里伺候？自己闺女还没出月子身边儿也没个人！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忙去看看自己宝贝外孙女儿受了什么委屈，不看还好，这一看老太太“哎呀”一声吓得屋外的狗都叫了半天。

莲子睁眼看见自己亲娘站在床边，立刻委屈地开始掉眼泪，老太太顾不上心疼闺女了，叫道：“孩子头都睡偏了，你也不知道给她翻个个儿！你婆婆呢？这些事儿她没给你讲吗？”莲子越发委屈，撇着嘴开始抹眼泪，“娘，我到现在早饭还没吃呢”。听罢，老太太彻底怒了，平时的端庄笑脸全没了，像个恶煞一样冲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一叉腰，泼妇似的开始喊：“自己家儿媳妇生了孩子自己不管！真是当了个好婆婆！还没出月子的女人连碗粥都喝不上，也不知道你这良心是让哪只狗吃了！孩子头都睡偏了你问都不问，感情这不是你孙女，不是你老钱家的骨肉！我闺女没嫁过来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把她们娘俩领回去，你们爱咋地咋地！”老太太喊道最后整个身子都在抖，看来真气的不轻，院子里那条大黄狗被拴在角落狂吠，这两个声音合起来像是哪家打起仗了。

钱家老婆子在屋里听着亲家这么骂自己，心虚不敢出声，想着就叉上门装作不在家吧，又怕邻里听见了笑话，思来想去忙盛了碗粥出门去。

“亲家，亲家，你看看你，来了也不说一声，我这不是在我屋里给莲子煮粥来着，你这过来也没吃饭吧，我再炒点菜咱一块吃个饭，” 老婆子脸上的都快笑出花儿了，一手端着粥一手去拉老太太的手。没成想老太太这么不领情，一甩手把钱家老婆子都推倒在地上，粥也撒了，碗也碎了。老太太就这么站着，恶狠狠地瞪着钱家老婆子，眼神犀利地像是能剜她一块肉一样。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在大黄狗的叫声和钱家老婆子喋喋不休的讨好声中，尤家老太太消了气，转身进了闺女家屋，利落地收拾着开始做饭。钱家老婆子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

“他俩结婚的时候说好的，一有孩子你们就分家，你照顾莲子出了月子，送完祝米你们就搬出去。”老太太说的风轻云淡，但话里的温度低得让人不寒而栗。

经这老太太一闹，钱家老婆子倒是乖了不少，每日三餐伺候着，时时刻刻关注得喜的睡姿，硬是把睡偏的头又给睡正了，莲子也真真正正坐了回月子。

半个月后，钱有礼办了满月酒席，收了一笔份子钱，这笔钱解决了有礼的心头大患，把之前借的钱都还上了，还余下了200块。这些天有礼也不抽烟了，一是没有债务心情舒畅，二是莲子怕影响宝宝健康逼着有礼戒烟，不管怎么样，日子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