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新修版的结局：他们为什么在一起了？

1999年，年近九旬的金庸开始对《连城诀》、《雪山飞狐》、《天龙八部》等书的结局的修改，一个大手笔的改动就是，王语嫣和慕容复在了一起。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旧版里让读者满意，新版里更符合实际——让上帝的归上帝，让苦逼的归苦逼，感情这事，天长日久，勉强不来。

新版本里这样写的：

又见王语嫣和阿碧随着慕容复，显得无聊落拓，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两人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

与此对比，以下是旧版：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老版本里，我们都能理解——你看，慕容复没能复国，萧峰得不到阿朱，阿紫得不到萧峰，游坦之得不到阿紫，段王爷最后没了儿子，虚竹最后找不到爹。天龙的故事内核，就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在苍茫浩淼的运途面前，我们无能为力。

所以，让段誉和王语嫣在一起，从段家这条线来看，从天龙的整个文本来看，都像是一种情感补偿，一种「既然游坦之没能和阿紫在一起，那就便宜你们俩」的心理补偿——你们相爱的大半本书，施水阁，曼陀山庄，枯井，西夏，由南到北，你们也不容易。

这个时候，让这位苦苦追求的爱情终成眷属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更是过惯了坎坷日子的小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桥段——类似的，《神雕》里独臂的大侠十六年后等来了小龙女，《倾城之恋》里辞了王位的爱德华八世终于和辛普森夫人在一起，《倚天》里赵敏和张无忌这对小冤家最后终于结为连理归隐山林。

基于这样的补偿心理，作家们、编剧们都喜欢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让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让主人公牛逼闪闪，让有情的男女主角终成眷属。

从节奏情感来说，《天龙》在以段家、慕容家、萧家三家的命运纠葛，漫不经心地讲诉一个宋辽矛盾夹缝中的大悲剧。如何酝酿这种”悲“？就是情感的积累、压抑与爆发，每一段悲情的故事都有一个河坝，都有一个”偏偏不“，等你的情感注满心脏，主角们生离死别，是悲剧的爆发地点。

所以，桃花扇里有名的一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仅仅是讲一个悲剧故事。我们之所以感到悲伤，都是因为故事、情感、细枝末节都在箱底压抑的太久。

这会，不如意的十之八九都按部就班地来了，段誉和王语嫣该是被祝福了那一对。整个文本宕开一笔，由悲转喜，以此作结，稍感欣慰。

但是仔细一想，从实际的角度来说，还是新版的改动略胜一筹。

段誉之于王语嫣，更多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美好想象——段誉在无量山琅嬛玉洞看到神仙姐姐时，就已经爱慕不已，后来再看到王语嫣时，这份情愫自然而然地转接到她身上。

多说一句，王语嫣这人在在书中完全就是个「花瓶美人+中华武学百科全书」的形象，既不解衣扣，又不解风情，是书中的”无趣人“。但是王语嫣这个人的原型就是夏梦，段誉之于王语嫣，就像金庸之于夏梦，所以书中最后的圆段誉一个”抱得美人归的夙愿“的落点自然好懂。

对于段誉来说，王语嫣就是那个「不管自己是不是大理的帝王，不管过了千年百年，如若最后不能如愿，始终心有不平」的白衣翩翩的姑娘。她满足了你关于诗酒年华所有的美好想象，填补了你对纯良、细腻这些美好字眼的臆想，世界随之晶莹剔透。

所以，金庸一直很呵护这个王姑娘。

但是，段誉有她的初心，王语嫣何尝不是？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想法，世上就没有说不爱就不爱的故事情节。

年轻时，她早该仰慕那位南慕容的翩翩少年，有着远大志向的邻家表哥。这种仰慕的情感古龙常写，类似的就是孙小红对李寻欢至死不渝的爱慕。所以古龙很感慨，说女人的爱情很难懂得地方就是，如没法挣得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

段誉一直爱着王语嫣，王语嫣也爱着表哥，两段美好的感情，为什么要强人所难？

新版本这么一改，段誉还是很大气，也很坦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其中喜乐，自己心知肚明。王语嫣呢？守在疯了的表哥身边，由爱慕生出无限的情意，不为段誉的殷勤所动，她也知足着呢。这样说吧，人家还放弃了一个做王妃的机会来着。

背了那么多的武学藏书，走了那么远的路。试问情归何处，柳暗花明，姑苏燕子坞。

每一个真挚的感情，都应该被祝福和尊重。

更深的角度来讲，以一个淡些的悲剧收场更符合天龙的要义。

这种淡系的悲剧，很多故事里都有。《神雕》里，杨过大战神威，襄阳大胜，读者心满意足了吧，但是书中的最后是张君宝跟郭襄的一段带着辛酸的爱情；《白马啸西风》的结局，是那句”偏偏不喜欢“，也有点萧瑟的意味；《西游记》的最后的功成圆满，也未必是件高兴的事(孙猴爱打架，猪八戒一直想回高老庄)；《树上的男爵》写柯希莫向天空飞了去，但仔细一想肯定是死了，也是悲剧。

我一个朋友说的，《红楼梦》他只看前四十回，那会大家还是好好的呢，高鹗补写的后四十回统统跳过，《三国演义》只看到三足鼎立那，那会刘关张三兄弟还好好的呢，《水浒传》只看前八十回，那会还没被招安，还替天行道，那会大家还好好的呢。所有不高兴的结尾，我统统不看。

作家都太坏了，讲究风骨结构，讲究内涵要义，总写我们不爱看的结局，来表达烂七八糟的主旨，暗示人生无常处处无常的狗屁道理。

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成长，准确点说，成长的意义就是，明白了地球没了谁都照样自传。

武侠是成人的童话故事，成人意味着的，段誉懂，王语嫣也懂。

况且，《天龙》的本身，就不像是个欢快的舞台剧。

那就不看大结局吧，《神雕》看到杨龙重逢那段就行了，不看后来郭襄张君宝和襄阳失守；

《西游记》看到大闹天宫那就行了吧，不看后来的西天取经三打白骨精；

《武林外传》看到五十二集就行，不看后来的包大仁那段；

《天龙八部》呢，看看旧版本就行啦，看看电视剧就行啦。

就这样，看一半丢一半，吃一半扔一半，也很好。

唯一想说的是，语嫣姐姐，慕容复不是你的杀父（母）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