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桃家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她、大哥记里和二哥记平。
烟火不旺,生活寡贫。
近年来,和记里同龄的人相继娶妻生子,可是他只顾埋头编竹笼,手上被竹子划的深深浅浅全是疤痕,有时候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
记平自知手艺不如大哥,人也倒是勤快,村里谁家需要帮忙,都会过来喊一声记平,给婶子打个场,给嫂子搭把手……记平拿起大门口放的烂皮夹克搭在肩膀上,应一声就走,给谁家帮忙,谁家就管饭,家里少一个人吃饭,就省点菜钱。
记桃家里最小,聪明激灵,她知道哥哥们这样辛苦全是为了自己,她的的担子很重,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在学校挑灯夜战不只是给老师和同学看的,她希望自己那份助学金拿得理所当然,学习好也是因为自己的确刻苦。
记桃放学回到家,总想和两个哥哥多说说话,因为他们都是闷蛋,只顾干活,哪有女子会看上他们。家里穷是真的,但嘴油一点,会哄女孩子,说我们现在辛苦,只要我们两口子好,总有一天日子也会好的,说不定哪个女子就信这句话了呢!
记里把编好的竹笼码在门台上,大的套一堆,小的套一堆,看着自己的杰作,乌蓬蓬的头发下面脸上笑意甚显。
记桃马上找一些素雅的闲布,将竹笼抬把两边用布缠起来,这样别人用起来也就不磨手了。
记桃眉眼弯弯,笑着说:大哥手艺,日益精进,我看着都欢喜,这次你拿到集市上去卖,多练练嘴,也认识一些人,日后给我介绍个嫂子。
记平说:桃儿还是你去吧,大哥去的话,准卖不到你要的那个价!
记桃说:你看大哥就像个闷葫芦,价钱是其次,锻炼大哥抬头说话才是最要紧的。
记里说:还是你去吧!我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闹心。
母亲发丧的时候,娘家亲戚过来哭天抢地,乌洋洋一群人,又撕又打,那时记里才6岁,大人只顾推推搡搡,却不料把记里差点踩死,记里在那个时候得了心病,看到人吵人闹,胸闷气短。
记里每次编好之后,都会把竹笼抗到集市上,记桃去买,记桃人小激灵,会吆喝也会保价,大人不好意思和小姑娘砍价哩!同村的人都夸这女娃子学习好,人缘好,长大肯定有出息。
记桃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学会看脸色,行事说话都把的准,邻里乡亲,她总是笑嘻嘻地嫂子,哥哥,婶子,伯伯喊的脆响。唯一缺点就是从小妈死得早,没人管她,刚过四十天的她,哭着挪到炕边上,头朝下,虽然没摔下去,可是一只眼睛却出问题,眼球内白色多,黑色少,她与人对视的时候,总感觉视线能穿过人。
马上升高中了,学习好的用功学,学习差的用劲玩,临近傍晚,太阳西斜,记桃饿的发昏,她找了一个角落只好不停地读书练字。
那个时候的学生总是喜欢拉上自己好友,找一个僻静地地方看看书,说一些悄悄话。
记桃记得那年人间四月芳菲早已落尽,一束桃花悄悄盛开,那天的太阳很早落山。
听到两个同学说:今年学校升初高定的奖励名额只有三个,不一定是成绩排名全校前三名,听说已经内定了两个,一个是冯宇航,冯老师的儿子,因为冯老师死了丈夫,儿子成绩也好,这是对老师的另一种补助。
还有一个名额是金庭,因为他有耳疾,可以说他只有一个耳朵,另外一个耳朵在小的时候被狼吃了,家里大人干活,山上的狼饿坏了,跑到村子里,看到炕上拴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辛亏大人回来取水及时发现,要不然命都没了。上天总是厚补这些曾经受过伤痛的人,所以金庭从小成绩好。
记桃竖起耳朵静静听着,学习好而且身世悲惨的学生才有资格领取助学金。她紧紧抱着书本,有点恨起自己当初的清高来!
她家里千疮百孔,可是不愿被别人过分同情,或者成为同龄人背后窃窃私语的谈资,因为大家说起别人的事故总是略带同情又庆幸自己。
距离中考就剩下不到两个月了,不知道名额定了没有,记桃这几天一直在惦记,有一次刚好作文题目是对你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记桃对自己的母亲毫无印象,父亲呢?除了讨厌也没别的,但此刻父亲只能是她笔下渲染悲剧色彩人物的最佳人选。她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多字关于家庭,关于父母早死,关于她和两个哥哥相依为命的楚楚可怜。
她想,语文老师知道了,或许会对这次助学金名额作考虑提议。
期期艾艾等了两天,老师的评语是:不幸是一所无人报考的大学,年年都招生,但是从那里毕业的,都是强者!
记桃觉得对这种励志鸡汤已经免疫了,她需要真金白银解决目前实际困难。
第二次作文练习又提到关于奇迹,老师让大家好好审题立意。
小女孩心心念念那点钱,可以给家里盖个像样的房子,哥哥就能说到对象了。青春期的羞涩和自尊对于记桃来说,像天边的云。
她想既然让大家知道自己家里的坎坷悲剧,索性悲怆一点。
那就把伤口再晒一遍,记桃哭了起来,起先小声,后来竟然哭的发抖,安静的教师里尤其明显,前后桌的同学都来询问缘由,老师也从教室后面大步过来,她用余光看到前面有大一片阴影,无疑老师没错。
她说她想妈妈了,多么悲哀的话题,妈妈是泛着人性光辉的哟。
记桃抽搐不止地讲述了家里状况:
父亲好赌成性,家里一贫如洗,母亲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只能声泪俱下,苦苦哀劝,父亲不但不听,反而还暴打妻子,母亲在生下自己刚满月的时候,喝了敌敌畏,等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说到这里,记桃加重了语气。母亲的死去还是没有唤回父亲的良知,他认为人生的翻盘是靠赌。其实我们村里好多人家都是踏踏实实干活,日子才越来越好。
过了三年,父亲又娶了一位后妈,还带了两个孩子,但是这个后妈很厉害,对于父亲的赌博,后妈先是寻死觅活,再是掀翻赌桌,报警抓人,一波一波的操作,村里的人都不敢和我父亲玩了,有一次,父亲和后妈的弟弟开着拖拉机贩卖地瓜,冬天下过雪的路很滑,连人带车翻倒一个山沟里,都死了。
后妈带着自己的孩子也走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两个哥哥。记桃低下头,闻者不无悲切。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丰盛的东西,当在一个人脸上聚集的时候,周围的人是会闻到的。
周一学校升国旗的时候,校长说给大家讲三件事:第一有的学生不是真的在读书,做样子给谁看,手里拿着生物书,嘴里念念有词,血液是红的,血液是红的,对于这种学生我只想说拿着板子上坟,休你们先人。
第二件事就是对于学校传闻助学金名额内定的事,拿着火钳子剔牙,满嘴胡烫,没有证据不要胡说,我们还是以成绩为导向,兼顾家庭情况,没有内定一说。
第三件事……
记桃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表演又像一个小丑,本来穷和弱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最敏感最不齿的话题。
有人说:渴望成功,是一个人生命中最漫长的惩罚,很多人总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挫折,而家庭的磨难又是很多人无法避免的际遇。
那晚回家的路上,记桃扬起头,望着夜空,像一只悲悯的小狼,对着月光嚎叫,她恨自己的原生家庭,恨自己母亲的懦弱,恨父亲没有尽到一点责任,想到两个可怜的哥哥,又是低头叹息。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活得战战兢兢。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了名叫光阴的小河,她孜孜不倦,终于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对于以前过分地介意,她想起了老师的批语。
穷和弱,只是暂时地缺失和轮回,只要你一直心怀希望去努力,你想要的,命运,都会一点一点兑现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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