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怀念少时村里的吃水井和庄外那星罗棋布的浇水井。
吃水井自然主要供给村人饮用及日常洗涮的,井台尺把高,台面铺石,原本粗粝的表面硬是被柔情的布鞋底给磨得光洁平滑,井口则盖以中间凿孔的大石板,凿孔即井口,比一般水桶的口径大不了多少,很明显一不小心水桶就会磕碰到井的口沿。那为何不将井口阔开一些?不可,主要虑在安全,汲水者即便意外一闪身跌到,完全栽进去亦不易。井口上方则搭建汲水设施,一方巨大笨重的立石稳坐,谓之井塔,三尺开外另一稍小点形状依然,二石凿穿贯通以枣木轴,伸出的一段则安装辘轳,引绳而下,桶吃满水,再伴随着“吱吱忸忸”的摇辘声悠然而上。
整个的汲水设备愣一看恍似一动物蹲伏,莫非是镇兽的象征?只乡人日日抬眼即是,也就视而不见了。如果向村内摇着蒲扇的老者打问,对方会告诉你,此镇兽还真有个名字叫石螭,龙的九子之一,专门防止歹毒的后妈把养子扔进水井里的。
汲水且担挑回家的一般都是男人,而井台一侧濯衣洗菜的都是女人,小媳妇为多,袖子一绾,便露出一段藕似的小胳膊,男人便乜眼而道:翠儿她娘吔,不换水么?濯衣的女人应声:那就劳烦了。男人笑着提一桶水过来,趁机捏一捏,摸一把,并不惧人看见。女人也不怎么避讳,只双颊一抹羞红,继续洗刷。泼辣者则嗔怼:老娘我也敢撩?板凳倒比桌子高,没大没小呀你小子。
如若暑热之季,牵牛荷犁而归者等不及回家,路过井台时会嘴对刚刚汲出的新鲜井水饱饮一通,汲者笑吟吟一点也不会嫌弃。在祖祖辈辈的村人看来,新鲜井水最是洁净,味觉甘冽,也最滋养。你看那些治病救人的秘方验方都注明,若需调制为糊状的话,须新鲜井水或僻野山泉水。
这些滋育了世世代代乡人的共同的井便有了温馨甜蜜的指代,如“乡井”“井田”“井里”“市井”“井陌”“同井”“井肆”等等,大多具有老乡同乡之意在其中。“同饮一江水”尚且彼此思念刻骨,那同饮一口井呢?岂不是更加幽怀萦然,忧乐与共?
多数学者认为李白“床前明月光”里的“床”非卧床而是井床即井台,也叫银床,笔者也深以为然。除了“称”本义即高凸隆起部分如“河床”“牙床”等外,井的意味与诗的主题思乡也更加贴合。试想一下,酷爱四处云游的李白于某个秋日黄昏恰至一处井台,载饥载渴的诗人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俯身便一通渴饮,之后抹嘴,昂头,见一轮皓月高挂,感慨遂滋,于是就有了这首《静夜思》。
在古诗词里,“井”是个频繁出现的字眼,几乎一无例外相关乡思和对家的怀念。汉无名氏《十五从军征》:“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意思是战乱多年,戍边在外,猛然回家,自家庭院里居然长出野谷子,井台上也茅草丛生。陆游《秋思》:“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明代郭武《乌夜啼》:“金井梧桐霜叶飞,寒乌哑哑中夜啼。兰闺少妇停灯宿,梦见征人塞上归。”读这些诗句,对家园的渴念,对亲人的牵挂,油然而生。
若大户人家的话,院落宽敞,选一角落,自凿一眼井,仅供自用,方便呐。那是自家事儿,但多数村民则只能选择上述提及的共用井了。不过凡事皆有利弊,院里有口井,的确免去了荷挑之辛苦,问题是,黑咕隆咚的井口也切切实实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危险因素呀,这也是多数人家宁愿选择共用井的原因之一。
短则数年,多则十多载,井得掏一下,疏通一下水眼,否则水会越来越少,井底淤泥越来也多,即便还能汲上水,也难免浑浊。决定要淘的话,水井周边人家或出力或出钱财,从来无人做规定,全凭自觉,基本不会引发矛盾。笔者少年时便参加过一次这样的淘井,在挖出的淤泥里常常能搜寻出些黄铜烟锅子和玉石质地的含嘴儿(抽烟时衔在嘴里的那部分)。说明嘛?挑水这档子家务由男人来承担,毕竟体力活计嘛。
在敝村方言里,“水”读为“福”,既为福,自然多多益善。也的确,如家里的老少爷们性子勤恳,那日子多半会过得滋润和美;倘然不幸摊了个家中水瓮都底朝天了都懒得去挑的货,甭问两口子间断少不了鸡飞狗跳,吹胡子瞪眼,一家老小也跟着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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