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背有一笔房债,我以为我可以还清它。我曾无数次想象,高考过后,坐在小货车上驶向那个阔别已久的小山村,身后是满车的锅碗瓢盆,我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在心底小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以为到那时便可以还清它。
我身上背有一笔房债,我认为我可以还清它。我认为我可以再次踏上那条花香满径的小路,路的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桦,树下是一地盛开的野花。我认为我可以像儿时那样,边走路边拉着父亲和母亲的手荡秋千,任凭夕阳在背后偷偷地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认为我还可以在这条小路上疯跑,边跑边大声唱着不成调的歌儿,累了就停下来,嗅一嗅路旁的野花,望一望田野里的庄稼。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我亲爱的村庄正在眺望我们回家的身影。
我身上背有一笔房债,我相信我可以还清它。我相信那栋青砖、灰瓦、朱漆木门的老屋仍在等我回家,我一推开门,那条高大强壮的黑狗就会将我扑倒在地,用它粗糙的舌苔亲昵地舔着我的脸颊。我相信我可以再次坐在炉灶前,用火钳往炉灶里夹柴禾,然后伴着旺盛的火光瞌睡到饭熟时。我相信那条青石板门槛一定想念我在它身上睡觉的多少个午后,我曾在门前晒着的麦粒金黄的光芒中,坐在它身上睡午觉,睡过一个又一个夏天,睡过我的大半个童年。
这笔房债一拖就是整整十二年。在这十二年中,我已走过我的童年与少年,成为一名令村庄感到陌生的青年。在这十二年中,我的村庄无时无刻都不在思念着我。我亏欠它十二年的房租,这笔房租就是我那离开的整整十二年时光。
这十二年,我都浪费在了一个与村子毫不相干的地方。离开时我还小,我以为只是出去逛逛,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熟悉的村人,没有一起长大的玩伴,就连风景都是那么的陌生。哦不,那里没有风景,有的只是无尽的车水马龙,冰冷的高楼大厦,毫无意义的灯红酒绿,和父母成天在耳边的叮嘱——出人头地。没有人试图去了解一个孩子内心的孤独。因为那里每个人都忙着出人头地,就连孩子也没有时间去孤独。
我以为熬过这一段时光就好了,就可以回到村子,好好地偿还这笔房租。然而,如今我却无法还清这笔房租。那条黑狗早已死去,那栋老屋早已倒下,那座炉灶和那条青石板门槛也随之成了废墟。而我,我即将永远地离开思念我十二年的村庄,在异乡定居,成为一个异乡人。我和村庄的联系正在逐渐脱离,我已很难找到踏上那条小路的理由。每当想到这些时,我都满心遗憾与愧疚。
但我知道,在离开村子多年逐渐长大后我就知道,当我迈开踏出村子的第一步那一刻,再回头就会满目疮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不只是村子,不是连我自己都变得令人陌生了吗?我不清楚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但当我看到村里人盖起日渐高大的楼房,穿上色彩日渐丰富的衣裳,脸上洋溢出日渐满足的笑容时,我知道,这些同我一样背井离乡的年轻人用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改变,起码还不算坏事。
他们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将故土的一切抛之脑后,任凭田地荒芜,庭院里草木丛生,白蚁在房梁间疾走如飞,昔日的乐园被风雨腐蚀得千疮百孔;任凭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时空中逐渐模糊了轮廓;任凭那些过往金子般的岁月被埋藏在废墟中,爬满青苔,长满杂草,锁在心灵的最深处,不见阳光。只是多年后,当他们衣锦还乡之时,打开院子门,看见庭院里芳草萋萋,眼角是否会滑落不为人知的泪水?他们是否会为当年的离开而悔恨?
不知有多少人还会想起多年前,当他们住在脱落了泥皮的土墙屋里,在沾满烟灰的炉灶上煮饭,揭开锅盖闻到锅巴饭香喷喷的气味时,脸上扬起的开心的笑容?那时的笑容与今日相比有什么不同?那些笑容,那些生活对如今的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从人类学会迁徙开始,从人们不再满足于在故土谋生开始,一代又一代的人就背起行囊,到远方寻找更美好的未来。他们就像一艘艘帆船,在惊涛骇浪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更大更安全的港湾。我不知道这种迁徙的意义。我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
我只知道,时至今日,我们仍在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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