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小时候，父亲虽然常年在外地工作，在心里和我却是非常贴近的。父亲回家的日子，是我最开怀的日子，会给我买好吃的零食、漂亮的凉鞋，会关心我的学习，听我唱歌、背诵，夜晚，父亲在灯光下帖报销单子时常常避着母亲给我塞零花钱，十来岁的我，父亲回家，还是挤到爸爸妈妈的大床上。

    后来，外出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父亲也日渐老去，退休在家，俨然变成一个绝世好爸，会烧饭洗衣做各种家务，会帮我带孩子陪孩子下棋娱乐。

  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是平凡、普通、亲近的。

    孩子渐渐大了，和父亲特别亲昵，父亲教会他下象棋、打羽毛球，给他讲年轻时候的各种经历故事，孩子非常崇拜父亲，从孩子的嘴里，我重新开始了解父亲。

    父亲是家庭的独子，从小个子矮小，体质瘦弱，但天资聪慧，记忆力惊人，读书成绩非常好，全家寄托厚望。中学毕业，原本已经考取高中。父亲的伯父是上海滩的黑帮小头目，被定性反革命，父亲受到牵连，成分不好，不允许继续读书。

    爷爷心疼父亲身材弱小，无法干活，赶紧托人让父亲学医。父亲开始学了一年多的中医骨伤科，后来，国家要求割资本主义尾巴，所有的手艺人不得带徒，父亲的学医生涯就此终结。

    过了没多长时间，县食品公司来乡镇招工，父亲学习的优势得以发挥，脱颖而出，变成了国营厂工人。据说，刚去上班的第三天，进行岗位分工，一开始竟然把体重七十几斤的父亲分到肉类车间，每天斩肉之类，父亲当场拒绝，说自己体力不支，做不起来。人事科的干事气急，刚来的小年轻怎么这么猖狂，说，不做就回去吧。父亲年轻气盛，毫不示弱：回去也可以，得把我三天的工作，以及来回路费给算好。吵闹不下的时候，人事科长回来，问个究竟，就问父亲，你做不来体力活，另外有个车间倒是需要会计，只怕你份量不够。父亲说，那就掂量掂量。科长拿出个算盘，说，算算999*999，父亲哈哈大笑，不用算了，999*1000-999=998001，而后迅速用算盘拨弄复核。科长大喜，就是你了，你去腌肉车间做会计吧。

    这时候的父亲已经成家了。开始了在县食品厂的工作生涯，每天来回二十几公里的路程，自行车往返。不满160的身高，七十几斤的体重，支撑起一家老小的生活。

    在食品厂的工作，父亲的聪慧和灵活得到了很大发挥，知道他学过医后，辗转去了检验科，在医务室工作。医务室的工作，清闲舒适。但家里的孩子陆续出生，生活压力日益加大。父亲就去打听，厂里哪个部门收入最高，补贴最多。得知是厂里的船队后，他又去找到人事科长，医务室的工作实在太清闲，像是坐牢，想去船上工作。人事科长对他印象极佳，答应举荐，但必须自己通过考试。那场考试主要是计算和游泳，都是父亲的强项，父亲双手顶着衣服过河，过岸后检查衣服丝毫不湿。

    上船后，分配岗位时，父亲展现了他过人的机智和胆识，突击自学参加了轮机手开始，成为了船上的轮机手。父亲开始了随船运输漂泊的生活，船到哪儿歇在哪儿，倒是见了不少世面。当他的第五个孩子，我出生的时候，船正好到达上海，母亲盼望父亲平安归来，给我取名“海萍”。

    随船漂泊两年后，轰轰烈烈的大运动开始。厂里的船上的人都见识到父亲的各种能力，初中毕业的父亲除了口算得力，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有一副好口才。厂里偶尔需要写点文书，他流利成文，若是需要发表演讲，他不需对照稿子，即兴表演能够讲得头头是道。大运动一开始，就被举荐到工作队。

    工作队一呆就是十年，父亲对这段历史没有特别强调。父亲虽然聪慧，倒是老实本分，不愿太多得罪伤害别人，工作队的大部分日子，他都在负责后勤管理，帮助了不少人，也结识了不少人。

    大运动结束后，父亲按理要回到船上。但是目光敏锐的父亲已经意识到供销部门的好处，利用自己积累的人脉，顺利到了供销部门。

    呆了没多久，厂部驻省里办事处成立，前后去了三批人都未能好好开展工作。供销科长看中父亲，非他莫属。父亲开始嫌远不太情愿，供销科长承诺假期不少，补贴加倍。父亲想起了一家老小，又开始了长期漂泊在外的工作。

    在省里工作的十年，是父亲最为骄傲的十年。一身抱负的父亲终于得到施展拳脚的机会，独挡一面，如鱼得水。那时，尚是计划经济时代，一切商品都要靠计划、指标，食品也不例外。父亲手里有着肉类食品的计划，人又热心、灵活，省里的十年，父亲不仅得到了省公司的赏识，竟然还和省委省政府各个要害部门打通。父亲常常感慨，那些年结识的那些人，给他不同的视野，给他很大的帮助，以至于在我家五个姐妹升学就业问题上，父亲得到了不仅仅是指导还有实际的帮助。

    现在父亲偶尔还是指着报纸上某个重要人物，得意地说，这个人我以前熟悉的，人很不错。不是虚言，父亲偶尔也会略带遗憾地说，当时自己太胆小太老实，其实认识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赚钱的。那时，钢材靠计划，父亲有资源可以拿到计划，硬是没敢动投机倒把的脑筋。

    父亲在省城工作的日子，我正好小学。每年寒暑假，会去省城，那是童年里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陪父亲上班，看着他们在冷库里装货卸货，父亲从不吝啬给我零花钱，买零食，去少年宫把每个游乐项目玩个痛快，傍晚的时候，坐在自行车后座去买烧鹅，还没返回到家，烧鹅就被我吃了一大半。父亲对我总是一贯的耐心和娇宠。

    九十年代后期，父亲敏锐感觉到国营企业的效益连续下降，萌生退意。省公司早就看中了这个小个子，强烈要求留用。父亲回到县城，疏通关系办了退休，重新应聘为省公司的正式职工，省公司后来把父亲派驻到上海办事处。

    04年，我最小的姐姐也做了妈妈，我也结婚了。一辈子走南闯北，东征西战的父亲，自觉功德圆满，提出彻底退休。虽然公司一再挽留，母亲也颇有微辞，父亲执意回家。

    回归到家庭的父亲，无比享受他的天伦时光。和母亲一起，变成了五个孩子的坚守根据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烧饭、做菜、带孩子。当最小的外孙出世后，父亲欣喜无比，把所有的期望和关注都给了他，孩子从小与他投缘，开始懂事后，常常追问外公的故事，竟然把外公列为人生第一偶像。

    多年来，父亲在我眼里是无比寻常的，未曾想过去了解父亲的故事，未曾想过去聆听父亲。感谢孩子，他给了我机会，以另一种眼界另一种视野去重新认识父亲。陪伴孩子一起聆听父亲的故事，有了一种更谦卑的心对待我出生的这个家庭，有了一种更谦卑的心对待我现在的生活，正如我时常和孩子一起朗读的，“我明白我知道，我所有的长处都是源于父母祖宗的优秀”！

    感谢您，父亲，赋予我生命，赋予我如你一样的聪慧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