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茗
傍晚
郊区一户人家的屋外
“段天眼——起源电子信息部门的经理。独居，为人谦和，不易与人冲突。性格沉稳内向，平时大多一人在家，不常与熟人同事有太多的往来。”
这一段信息清晰地记载在王叔的本子上。禹或非合上本子，他已经将王叔的第一个任务牢记在心，那就是刺探段天眼的立场。根据王叔在本子中的解释，起源中绝大部分经理都听命于炳泽老太。王叔想尽办法一一辨别出来，并将他们从起源剔除。眼下唯独这位叫做段天眼的经理，就连王叔也捉摸不透他的立场。这也难怪，这人没有任何嗜好、社交，王叔几次三番的接近均以失败告终。
禹或非敲了敲门，他看到猫眼上有影子闪过，紧接着门就开了。
段天眼将禹或非请了进去。几个小时之前禹或非就已经打过电话说要过来拜访，说什么有事相谈。段天眼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医药健康部门的经理和自己有什么交集。不过介于起源最近风雨飘摇的局势，经理层人人自危，心想他来拜访自己多半也是有求而来。
沙发上堆满了各种杂物，段天眼想要清理出一个地方让客人坐下。禹或非皱了皱眉，不想让对方为难，直接坐到了地毯上。带来的两瓶酒放在了手边。
“不用麻烦了，坐地毯就行。”
“好，我们坐地毯上聊吧。”段天眼像是得救了，他急忙去里屋拿出一张低矮的小桌子放在地毯上，然后又去厨房洗了两个杯子过来。
在这个空挡，禹或非环顾了一圈段天眼的屋子，他对段天眼的第一印象是邋遢、不修边幅。却没想到和他的屋子比起来，这个人的身上算是比较干净了。沙发也就不说了，衣服被子堆成了山。角落的衣架上挂满了各种季节的衣物，有些不堪重负。电视机柜上堆着厚厚的一层灰，上面还有几个清晰的指印，应该是取东西时不小心留下的。餐桌上没有碗筷，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饮料瓶子，有些瓶子里残留了一些液体，远远看去似乎还长了绿毛。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这间屋子主人的颓废。但是禹或非却观察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无论是眼前精致的沙发还是衣架，还有那个地中海风格的餐桌，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类似段天眼这样大龄程序员会挑选的东西。还有电视柜上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是你女儿吗？”禹或非不经意地问道。他从一边的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拭着眼前的小桌子。
段天眼将杯子放在禹或非擦干净的地方。“嗯，已经去世了，白血病。”
禹或非擦桌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哦，对不起。”
段天眼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扬起地毯上几分灰尘。“说吧，找我什么事？”他盯着禹或非，虽然他们同为起源的部门经理，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见面。
这么直奔主题的开场禹或非早就料到了，他也想好了一些措辞。“我失踪了一年，你知道吧？”
段天眼点点头，不过他的表情神色却对禹或非的失踪没有丝毫兴趣。“不仅仅是你，咱们的总裁魏炎冰，失踪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禹或非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起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自己却全然不知。“你能给我说说这一年起源都发生了什么吗？”
说话间，段天眼已经打开了其中一瓶葡萄酒，他慢慢地将两个杯子满上。“说来话长。”他缓缓说道：“现在的起源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起源了。现在的起源内部暗流涌动，有一股未知的势力正在慢慢抬头。”
“为什么这么说？”禹或非尽力配合着摆出一脸好奇的模样，他要让段天眼打开话匣子。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进入起源没多久就失踪了吧？”
“嗯，没错。”禹或非点点头。
段天眼接着说：“那会儿的起源有魏炎冰主持大局，内部的经理层却几乎都是炳泽老太的人。两边人马各司其职，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去年这一年里，魏炎冰彻底失踪了。公司上下风言风语，有消息说是炳泽老太想要夺回起源的控制权，所以对魏炎冰下了毒手。不过另一方面，炳泽老太的人也被慢慢地清理出了起源。”
“怎么个清理法？魏炎冰不是失踪了吗，谁能开除他们？”禹或非表现出着急的模样，让人觉得他对于自己在起源的工作感受到了威胁。但是他心里知道这是王叔干的好事，只是他不能在段天眼面前露出马脚。
“有行贿受贿被抓的，有私生活不检点被曝光的。唉，反正是很突然，很多证据是经过了长年累月的调查，全部都在过去的这一年里集中公开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是有一股势力特意地想要对付炳泽老太。”
“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不用担心，我说了是对付炳泽老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位与炳泽毫无瓜葛的经理出事。”
“这么说我放心了。”禹或非长舒一口气。“我反正不是什么炳泽的人，你呢？”
段天眼盯着禹或非看了两秒，有些警觉。“我们电子信息部门原先是外包的，后来起源做大了才收购的我们。我既不是炳泽提拔上来的，也和她没有任何交集！”
两人碰了一杯，缓解紧张尴尬的气氛。
“太好了，那我们可以敞开心扉聊咯？”禹或非微笑着说道。
段天眼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一句话给禹或非浇了一盆凉水。“我同时也不是王叔的人。”
“哈哈哈哈……”禹或非尴尬地大笑。他将头埋进杯子又喝了一口。再次抬起头时，他抿了抿嘴，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以为我是王叔的人吧。”
“起源发生的事情逃不脱我的双眼。”段天眼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
“是么，那你是否知道起源可以复制一个人的身体？”
突然的一个问题让段天眼有些困惑，不过他还是作了回答。“这有何难，起源可以让细胞组织按照既定的形状生长。”
“我就是被王叔创造出来的这么一个人，但是我并不想听命于他。”禹或非毫无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段天眼的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立马又转为平静。“不可能的，起源没有办法创造一个人体。”
“为什么？”这一次不是伪装，禹或非发自内心地发出了疑问。
“因为起源的技术尚不足以控制人类的大脑细胞。他们可以创造一具躯体，但是也就是一具没有大脑的躯体。除非……”
“除非什么？”禹或非迫不及待地问道。
“除非金角博士……”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禹或非想起了雨青的话，一场火灾夺走了金角博士的生命。不过立马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说金角博士没有死呢？”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无法排除任何可能性。
“你说得没错。”段天眼低头喝酒，他阴沉着脸，似乎陷入了一场回忆。
禹或非举杯碰了一下。“那会儿你已经在起源工作了吧。能不能跟我讲讲有关于金角博士的事情？”
段天眼抬头望了一眼桌子对面的人，他缓缓开口，满足了对方的好奇心。
金角博士加入起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距今已经30多年。那时的起源在魏驳爻的领导下刚刚踏上正轨，不过整个起源的控制权依然牢牢掌握在炳泽四姐妹的手中。
在魏驳爻的盛情邀请下，金角博士接手担任起源研究院的主任，负责把控起源所有医疗科研的研究方向。
魏驳爻将整个起源几乎所有的资金都用于科研领域，然而该领域的回报周期有些漫长，短期内也没有什么利润。这使得起源在当年几近破产。据说炳泽四姐妹为此还和魏驳爻大吵大闹过几次。
不过这些琐事无需金角博士操心，在魏驳爻的全力支持下，金角博士得以心无旁骛地埋头钻研。这也就为后来起源的辉煌成果埋下了伏笔。据说金角博士毕生的所有成就几乎都出在随后的几年之中。无论是细胞组织的培养、修复，还是仿生肢体的开发，都在那一段时间逐一面世。
于是乎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起源开启了疯狂的收购模式。金角博士的研究成果给起源带来了一笔笔庞大的财富，魏驳爻利用这笔财富进一步扩张起源的版图，将它从一个乡镇企业发展成为了一家业内无出其右的跨国医疗公司。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随着起源的大力发展，起源研究院的研究工作却不知为何陷入了停滞。金角博士似乎有些江郎才尽的感觉，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完善早些年的研究成果，却再也无法拿出震惊世界的创新。这样的状况在魏驳爻离开起源之后变得尤为明显，金角博士对研究彻底丧失了兴趣，他在研究院的工作也成为了日复一日无聊且乏味的坐班。
距今7年前，金角博士早已超过了退休的年龄。介于他早年的杰出贡献，如果他想要在研究院继续待着，起源自然不会亏待他。不过金角博士选择一个人出去走走。他辞去了工作，独自前往世界各地旅行。据熟悉他的人说，博士甚至一个人去了一趟南极。在那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他居然还奇迹般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于不明真相的人来说，金角博士的生活俨然就是一段段的传奇，而他本身就是传说般的存在。
几个月后，传说中的人物再次现身起源。接替总裁之位的魏炎冰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亲自接待了金角博士。这一次见面，金角博士提出了让所有人感到奇怪的要求，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对他的话有所怀疑。
“清空起源研究院里的所有研究人员，留下秦慕阳一人当我助手。以后没有我的要求，整个研究院不准任何人进入。”
之后的两年，没有任何人知道金角博士在进行着什么研究。就连电子信息部门的经理段天眼也对研究院发生的事情毫无头绪，因为偌大的一个研究院，自从金角博士归来之后，没有任何一个监控探头得以幸存。
后来，当金角博士的衣食住行与研究院寸步不离的时候，起源的员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传奇人物。而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就成为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火灾发生当晚，研究院外的监控探头拍到了秦慕阳离开的模糊画面，而且他还用手推车推走了一些东西，没有人知晓那是什么。段天眼亲手修正了视频的画面并将它提交给了警方。秦慕阳很快就被抓住了，不过他竟然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有一群人同时作证案发当时秦慕阳和他们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作案时间。虽然嫌疑没有彻底解除，不过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警方最终还是释放了秦慕阳。
对于金角博士的尸检是由起源内部人员进行的。DNA检测证实死者确实是金角博士，但是死因却并非是火灾，尸检报告显示金角博士在火灾之前已经死亡至少几个小时了。
没有找到更多的证据，关于金角博士的死亡谜案一时之间就成为了一件悬案。从那以后，研究院便被贴上了封条，禁止任何人出入。
一瓶葡萄酒已经见底，禹或非打开了另外一瓶，将两个杯子倒满。对于段天眼讲的这段故事，他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秦慕阳的目的是希望人类快速迭代，加快进化，那么他自然和起源救死扶伤的理念背道而驰。金角博士遇害，多半是因为他在某项研究上有了重大的突破，也许是永生，也许是单纯地延长人类的生命，谁知道呢。而关于那不在场证明，秦慕阳和秦晋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共同化名“秦慕阳”，分别潜伏在金角博士和银角博士身边。他们要为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过以上这些都是禹或非自己的猜想，他不便于告诉身边的段天眼，毕竟这些和今晚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
“听说后来金角博士的研究院被人闯入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哼，明知故问。不正是王叔干得好事么？”
“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确定吗？”
“我说了，起源发生的事情逃不开我这双眼睛。”段天眼眯着眼坚定地说道。
这一刻，禹或非突然觉得这件事情也许和自己有关，比如说研究所里隐藏着创造一颗人类大脑的秘密。
“你真的不是王叔的人？”段天眼怀疑地问道，他的眼神恍惚，有了几分醉意。他原本滴酒不沾，只不过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去年的今天他5岁的孩子离开了人世。
当然禹或非并不知晓这些，他只是单纯地参考王叔在笔记本中的提示——“带两瓶酒过去，更容易深入交流。”
“哈哈哈哈，并不是。”禹或非笑着回答。
段天眼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主动提出了一个话题。“听说你们从昆仑山带回来一本《云牙子笔记》？”
禹或非点点头，疑惑地望着对方，不知对方何意。
“里面除了永生，有记载使人复活的内容吗？”段天眼红着脸，眯着眼睛，一脸酒醉的模样盯着禹或非。
禹或非拿起杯子碰了一下，说话的语气有些推心置腹的感觉。“可惜兄弟我一直没有机会看到那《云牙子笔记》的内容。现在它落到了魏炎冰和雷万金的手中。”
“我知道。”段天眼拖着长音大喊：“不就是被王叔交易给他们的么。现在他们两位都已经不知所踪。”
“哦？雷万金也消失了吗？”
“没错，整个雷氏集团现在也是群龙无首，摇摇欲坠。自从汪铎从地堡回来将发生的事情禀告给炳泽老太之后，魏炎冰和雷万金就同时消失了，带着他们得到的《云牙子笔记》。所以炳泽老太自始自终都没能得到它。”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禹或非张着嘴有些惊讶。
段天眼似笑非笑，口无遮拦地说道：“炳泽的电脑、电话都被我安装了监听设备。”
“啊？”禹或非一声惊叹，他感觉面前的段天眼是一位不容小觑的人。同时他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对方说起源发生的事情逃不出他的眼睛。
“但是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啊。”段天眼晃了晃头，似乎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事？”禹或非看到段天眼在晃动，感觉自己也有些晕乎乎了。
“炳泽老太本来就会死而复生，这是起源里面人尽皆知的一个传说，她为什么还要得到《云牙子笔记》呢？”
“你说什么？”禹或非瞬间有些清醒。“你说她会复活？”
段天眼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这只是一个传说。他又喝了一杯，心中想起了死去的女儿。
“既然你对起源这么了解，你知道炳泽为什么会和魏家签订合约交出整个起源吗？”禹或非在一边问道，这个问题他只是纯粹好奇。
段天眼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谈话的最佳时机转瞬即逝，这个时候不适合再去讨论任何起源的事情了。禹或非顺着段天眼的目光望向相框里的可爱女孩。“她可真漂亮啊。”他说。
“她就是一个天使……”段天眼哽咽了。
禹或非十分地有耐心，他默默地等待屋子里伤感的氛围散去。告别之际，他又探过头对着段天眼悄悄说道：“过几天长白山有一家人要售卖云牙子的真迹，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是《云牙子笔记》？”段天眼的眼神略有狐疑。
“我不太清楚，不过你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建议跟我去一趟吧。多少应该能有些收获。”
段天眼点头同意，没有迟疑。
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禹或非掏出手机，他原本想要给王叔打去电话，但是一想起段天眼无处不在的监控，默默地放下了手机。他采用了一个更为安全的方式——给逵爷的手机发送了一条简讯。
“我回来了，计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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