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 初秋 河北 合川村
“姨,不是我们不想给你钱,实在是……”
李大军坐在方桌的一侧,面对着薛荣华,他的老姨。在他的头顶上方的墙上,挂着自己母亲的遗像。
都说是因果报应,大军妈临死时嘴里还念叨着这句话。如果当初她没有私自做主把春艳辛苦诞下的孩子送与他人,或许她就不会在孩子被送走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她也不会在孩子刚刚百日的时候被查出患了心脏病。她一直心脏不好,或许,这就是命。
“我妈的丧葬费都是艳儿向她哥借的……我们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李大军摸着后脑勺,为难之色溢于言表。
“大军,你要说什么我懂。可是咱别的不说,就说这丫,从小看病吃药花了多少钱?!那还不都是我和你老姨夫挖笋织席得来的!丫也是可怜,从一落生也没吃上一口奶,见天的喝奶粉,那不得要钱?这丫不是你和艳儿的孩子啊?!”
坐在李大军旁边的刘春艳忍不住插嘴道,“老姨,话不能这么说!当初我们也没想把这孩子给您抚养,是我妈……”
薛荣华蹭的站起身来,“你要是这么说,那你们现在就把丫接回来!”
刘春艳语塞,却还有一丝不甘。
“艳儿!”李大军叫道。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要说什么,只是或许他想,母亲已经去世了,不能再让她背负着沉重的债。“你去把咱家抽屉里的那二百块钱拿来!”
刘春艳顿时怒起。“你什么意思?咱还过不过了?!这小康才五岁,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李大军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土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夜色爬上枝头,静静的笼罩着这个落寞的村庄。
刘春艳换了衣服,把脱下的衣服搭在床头,边梳着干枯的头发边看着镜子里的丈夫说,“打一开始我就说,不能惯着他们!她要你就给,她要你就给!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德性了!”
李大军坐在床尾,脱下满是泥的鞋重重的摔在地上。“你怎么说话呢?那是我老姨!”
“是!那是你老姨!”刘春艳一下子站起身,瞪着李大军,双目通红像一只发怒的狮子。“那你就不管我和女儿的死活了!小康才五岁……”
李大军仰起头,愤怒的眼神中带着讽刺。“丫儿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她不是你生的还是怎么地?!”
一听这话,刘春艳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你以为我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哪!还不是你妈……”
“行了!”李大军半转身,带着怒气喝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再提这事儿!”
“我说说都不行!再说了,你妈都死了!她也听不见……”
“啪”的一声,李大军一巴掌扇在歪着头朝他叫嚷的女人脸上。
刘春艳下意识的去捂脸,眼睛里瞪出血丝。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对视着,像两头为了一块肉而争得眼红的狼。
“我跟你说了多少回!这事儿不许再提了!就算我妈没了,我爸还在呢!”
“我说说都不行?说说都不行?!你妈背着我把娃送走了,我还不许说说了!”
“行了!”
黑夜,在李大军最后甩出的这两个字里寂静了下来。
1984年 深冬 雅安
“丫乖啊!咱们睡觉觉!……”薛荣华横抱着孩子,嘴里念念有词。
三天了,孩子一直烧着。偏僻的小山村里连个诊所都没有,更别说找个大点儿的医院了。只有村口的那个小药房,断断续续的向村民提供着必需药品。可药房毕竟不是医院,况且久居山村的人们对医学方面知之甚少,对症下药基本不太可能。
“我看看!”王庆蓬摸摸孩子的脑门儿,再摸摸自己的。“还有点儿烫……”
“哎哟!这可怎么办哪!”薛荣华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去感受那散不去的温热。
王庆蓬双手叉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回身对妻子说,“要不咱去医院吧!我去找车!”
说着,他迈开了步子就要往外走。
“这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叫车!”薛荣华的眼睛从怀里的人儿身上抬起来,叫着丈夫。
王庆蓬脚下一怔,大手一挥,“不管了!总不能看着丫就这么烧着!”他半转过身,“你等着我啊,把东西准备好!”
王庆蓬于是出了门,顺着胡同摸出去。如果他没有记错,两里地外村西头儿一户赵姓人家的儿子是跑长途运输的,时不时的开着军绿色大卡车耀武扬威般的穿过整个村子。
但愿人在家。王庆蓬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听赵家妈妈说她儿子出车未归时,王庆蓬感觉自己的心跌入谷底。他一边想着辙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可是,他还能有什么辙呢?
“老王?”
黑暗中的一声喊把刚刚走进胡同口的王庆蓬吓了一跳。
胡同里没有路灯,黑咕隆咚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清。根据声音的方向和声色,王庆蓬知道是胡同口开小卖店的罗锅儿。
罗锅儿今年高寿七十三,老伴儿去世,儿女远离,整日陪着他的就是那个经营不善的小卖店。当然,有时丫儿也会跑去看看他,陪他说会儿话。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偷跑出去,因为胡同的另一头就是一条河,王庆蓬和薛荣华都不许她一个人出去乱跑。
所以丫儿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是姨奶家的小院子和满院削落的竹笋屑。当然,还有来源于罗锅儿的对某些词的概念,比如说,“爸爸”和“妈妈”。
所以罗锅儿喜欢丫儿,除了她愿意陪他外,还因为她一口一个叫着“罗爷爷”。
“罗大哥!”王庆蓬回他一个招呼。
“这么晚才回来?”罗锅儿问。两家之间离得并不远,一个住胡同口,一个住胡同里,他自然知道王家的作息时间。
“不。丫病了!本想去找车带她去医院,可赵家的孩子出差了……”
罗锅儿蹭的站起身,“那丫头怎么啦?”
“发烧。这都好几天了……”
“没吃药?”
“不管用!”
罗锅儿眨眨迷蒙的双眼,黑暗中王庆蓬看不清他这个微小的动作。
“老王,村西头儿有块野地,长久了没人管生了杂草。前几天我去遛弯儿,看见那草里有一种针叶形的草,捣碎了熬成汤给孩子喝下去,能退烧!”
“真的?”王庆蓬喜出望外。“我这就去找!”
现在,他自然顾不得天已经黑的通透。自然他也听不见东方越来越近的雷声。
作品简介:《不若归去》
八十年代,国家严格执行计划生育国策。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渴望一个儿子,临盆的妻子却生下一个女孩儿。无奈之下,夫妻二人只好将女儿送与他人抚养。七年之后,女孩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妈妈不要我”的思想却一直折磨着她,在往后几十年的生命中,成为她与父母之间难以逾越的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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