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十一点三十七分的天安门西站,一切如常。
随意截取地铁座位上的一排人,有俩叽叽喳喳,讨论着超市食品价格的大妈;有一个顶着杀马特的头发,无所事事玩着手机的二十来岁年轻人;有一个衣冠楚楚,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帆布鞋,看起来像小白领的潮男,正微闭眼睛养神,这是上班时间,或许是接了什么差事,正从城东头赶往城西头办事。靠边坐着的是一家三口,小男孩两瓣屁股各坐了父母一只大腿上面,很兴奋的四下瞅瞅,而他的父母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不是天安门西这站下吗。
导游说了,让我们坐到天安门东。
导游会举着小白旗吧?
你当是要投降啊,当然是小红旗,红旗不倒嘛。
「天安门西站到了。We are arrived at tiananmenxi……」清脆的广播音响起的同时,地铁门带着强烈的金属滑擦声音打开了,宋歌就在此时登上了这班地铁,与他一起的,还有挂在肩上那把伴随了他3年的吉它。
「……拒绝乞讨、卖艺等行为……」
开车之后,广播讲什么,车上的人们都听不太清,或者说,他们也没有听的意思,只是木然的站在那里,或望着墙上的斑点,或望着窗外的广告,或望着手机屏幕。眼神所指,并无目的,只是出神而已。
宋歌简单调了调吉它的弦,开始弹奏,并唱了起来: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5月的天已经有了些暑气,宋歌一边唱一边想起来,第一次摸吉它,也是若干年前的一个五月,他正值初中年纪,成绩尚且还很优秀,那天将作业做完后,他正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电视上超级女生的选秀节目——他有些佩服那些女生的勇气,能小小年纪登上一个全国观众都看到的舞台,且毫不怯场。
响起敲门声的时候,宋歌的妈妈正在缝补衣物。在这座南方小城里面,宋歌的家庭并不算穷,但是从穷日子过来的妈妈,仍然艰苦朴素。
妈妈放下针线和衣服去开门,宋歌仍旧坐在沙发上,呆呆的看着节目。爸爸上夜班应该不会这时候回来,应该是邻居家张大妈过来串个门吧,她腿脚不好却还到处跑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随后,就传来了妈妈的惊呼声。宋歌闻声也跑了出去,看见眼前的人,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离家出走两年多,杳无音讯的亲生哥哥宋洋,就站在眼前。他的背上,背着一把吉它。
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宋歌的家乡离广东并不远,却也不讲粤语,因此他唱起这首歌来,咬字发音未免不准确,他并不太在意,在北京,大多数人也判断不出粤语发音正宗与否。而听众们,也就是地铁的乘客们,也并不在意——他们根本没有仔细听。
北京的地铁票是2块钱,刚好可以买半张烙饼或一听可乐。宋歌经常买烙饼,因为便宜,配上老干妈,味道鲜美。他并不喜欢喝可乐,因为在微信朋友圈离里常有这样的传说:可乐对身体不好,杀精。
2块钱下一次地铁,他可以唱一下午,直到嗓子沙哑为止。他听师傅说,在地铁弹吉它唱歌并不划算,不仅看起来跟拿着大喇叭放《感恩的心》那些人是一个档次,不受待见,而且相比之下,付出的劳动更大。
普通的乞讨者只需要拿着装钱的家伙来回走动就行,而他们要扯起嗓子,一直唱,一直唱。
师傅是在北京这座城市,第一个让宋歌感觉像家人的人。一方面是因为,师傅长得很像自己的哥哥,无论是长相,还是弹吉它的姿势。另一方面,他对他很好,不仅指导宋歌弹吉它,还收留他住在自己的琴行内。
当然,那是琴行还在的时候。
宋歌一边弹琴,一边回想那段恍如隔世的记忆,周围人来人往,眼神冷漠或是不屑,都变得无所谓。住在琴行的时间,是他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候他帮着师傅,教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和有着半吊子文艺理想的小女孩们弹吉它,每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师傅上完课,带着微笑送走学生后,总会在街上逗留一阵,晒晒太阳。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烫成一卷一卷,胡子拉茶,却每日精心梳洗,并不脏乱。宋歌有时会跑出来给他送一杯茶,师傅接下,然后有的没的和他聊聊。
看起来没有尽头的悠闲时光,终结起来却异常痛快。最后一次见到师傅,宋歌看见他已经剪了短头发,胡子剃了个干净,精神得让人不舒服。师傅要回老家结婚,亲事谈好了,关了在这里的琴行,与朋友们把酒言欢之后,他来与宋歌告别。
那么,再见。
师傅。
怎么了?
你放弃理想了吗?
师傅的理想,和诸多音乐人一样,出道,出唱片,唱Live,开演唱会,最后功成名就。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过是痴心妄想。
放弃了。
……
回家结婚挺好的,过点安生日子,家里的关系帮我找了个财政局的职位。
……
那么,再见。
师傅和哥哥一样,如同宋歌生命中划过的灿烂流星,耀眼无比,但都很快便消失不见。
虽然哥哥离开后,父母负气说就当没有这个小孩,但他回来的时候,他们所有的不满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瘦了」、「多吃点」这样的亲切问候。
哥哥沧桑了一些,哥哥肌肉增加了一些,哥哥……带回了一把吉它。
哥哥在家呆了1个月,带着充足湿气和炎热的南方五月的午后,宋歌家楼下,他总会缠着哥哥,让他教自己弹吉它。
你喜欢吗?唱歌,还有吉它。
喜欢。
知道Nirvana吗?
不知道。
知道Queen吗?
学过这个单词,皇后的意思。
哥哥摇了摇头,兀自弹起了他没听过的旋律,宋歌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时而闭上眼睛,听着吉它旋律的流动,偶有路人经过,望这边一眼,却也止不住他们匆匆离去的脚步。
就跟如今地铁上的人们一样。
一个月后,哥哥就离开了,那个时候的宋歌不知道,这是与哥哥的诀别,一周后他们得知,哥哥在回北京当天遭遇车祸,不治身亡。
他把吉它留给了宋歌,他摸着他的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
我以后大概没什么时间玩这个了。
你看起来没什么天分,但好歹名字里面带着一个「歌」字。
趁着年轻,随便玩玩吧。
说这话的时候,哥哥也无非20出头,在当时宋歌的认知中,这才是如梦似幻的年纪,尚且年富力强,又有了一定的财务自由,不再有父母的管束。但哥哥话语中的苍老,却随着他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袭遍宋歌全身。
以后你就理解了——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还是师傅,都跟宋歌这样说过。以后,是一个充满黑暗和未知的时空,在那里,有宋歌所希望了解的所有答案。但一直以来,宋歌却都惧怕到达「以后」的彼岸。
到了那一天,我会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平庸、乏味、空无一物。
这一天的演奏完毕了,宋歌正在路边坐着数钱。今儿收成还不错,主要是因为一个大叔热泪盈眶的、慷慨的给了20块钱。
那是哪首歌来着?以后要多唱才是。他正这样痴痴的想着,浑然不觉周围涌起的黑暗。20秒钟之后,吉它、吉它盒、零钱和宋歌自己都被踢翻在地,他抬起头看下脚的人,有的还穿着某个中学的校服,但校服上面挂着的脸庞,却是一脸成熟。
麻痹的才这点钱。
买可乐去吧。
切我还以为能吃顿好的,傻逼讨饭佬。
他们喧嚣着,很快离去了,只剩下宋歌寂寞的躺在那里。夜晚的北京没有星空也没有雨,初夏的微风偶尔袭来,吹得树枝和灰尘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麻辣烫的味道,但原本饥肠辘辘的宋歌却没因此涌起食欲,他只是呆呆望着路灯上盘旋的蚊虫,感受着水泥路面轮胎碾压过的余温。
第二天的天安门西站,宋歌一如既往上了车,脸上的创可贴挡不住伤口,走路一跛一跛。
他照例调了调弦,幸好,昨天的那一顿胖揍,没有伤到吉它。
清过嗓子后,他酝酿了一会儿,接着,放声高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