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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声音

大海的声音

作者: 易舒心 | 来源:发表于2020-06-08 20:05 被阅读0次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外婆

    (一)

    夜幕低垂,星星渔火。泡沫浪花拍击着矗立礁石,涛声阵阵。碧海彼岸,是斑驳码头。

    海风拂过,丝丝凉意,像一只温柔的手,将夜的褶皱抚平。

    我躺在细软的海沙里,漫天星辰尽收眼中。

    温软的细沙,是她昔日温暖的臂弯;泯灭的星辉,是她日渐黯淡的眼眸;大海的声音,是她从前细语的唠叨……

    我合上双目,将这夜的光辉藏进眼里。

    至暗世间,唯剩大海的声音。

    无形中,牵引着我,回到时光深处,那处渐行渐远的温柔乡。

    “我梦见码头,梦见弟弟了。他说,他来接我了。”

    大海的声音还在召唤着。时光错叠,眼角是泪水滑落……

    温热熟悉的触感。

    (二)

    灯火明彻,封闭的小小空间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

    我守在她床边,握着她苍老的手,而她半阖着眼,艰难地呼吸着。

    我和她的故事,其实仅是彼此人生的十几年。没有太长,却用尽一个长夜也讲不完。

    说起对她最深的记忆,便是那氤氲香火味中,些许笨拙忙活着的矮胖身躯。

    皮肤白皙,青丝柔顺。她沐浴在皎洁的月辉中,为她最爱念的亲人和远方的故乡虔诚地祈愿。

    那已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数十年病魔缠身,受尽折磨的她,早已脱去原本的模样。

    我翻捣出柜里的指甲钳,开始替她修起了长长的指甲。

    握着她有些水肿的手,我开始努力回想她从前的样子。

    半晌,这才恍然发觉,她从前的音容笑貌,早已在那些已然远去的往日时光里,日渐模糊。

    其实我很少牵她的手,而为数不多的几次,大抵都留在了残烛飘摇的那几天里。

    小时候,我常与她争吵;长大后,我常与她分别。

    见一面,少一面。许多事情其实早有定数,只是于我们而言还是未知数。我们都在等待,都在与命运拉锯着,都在做这么多年来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所有人都尽力了。

    只是我有悔。

    悔,自己不够懂她;悔,自己不够爱她;悔,自己那些年对她的埋怨;更悔自己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她就永远地离开我了……

    “明年夏天,我们回达濠吧,再去看看海。”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我永远忘不了,她曾躺在轮椅中,耷拉着头,双眼混浊,对我这样说。

    那一刻,我无力极了。

    “快点走了。”

    一声催促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还紧握她苍老的手,还在期待着她能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她的孙女。可她嗯嗯哼哼地,终究还是没有如我所愿。一旁的舅舅又开始催促,我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

    一点一点,她的温度在我的掌间渐渐流失,难舍与不安在心头一瞬蔓延。十七岁的我,终于不幸却亦是注定地尝到了——所谓生离死别的滋味。戳心疼痛击碎我脆弱无力的防线,雾气终于充斥了我的眼眶。

    而我无处可逃。

    “一心明天就回来了,你去买只鸡炖汤给她喝。”

    她总是这样叮咛母亲。在她意识混沌,身体衰落之际,她依旧紧紧记着,我爱吃什么,我什么时候走,我又什么时候回家……

      岁月漫漫,病魔残忍,她已被折磨得完全脱相。可唯一至始至终从未更改的,是那颗惦念子孙的心。

    她从不说她多爱我,却一直做着所有她能爱我的事情。

    那一刻,我多想她能再睁眼看一看我,我多想不再将自己的脆弱与难过继续掩藏,我多想将那低声呜咽彻底释放,为她尽情地哭一场,为自己尽情地哭一场,为她的一生尽情地哭一场,为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尽情地哭一场……

    我们都深知,这一放,也许就再也握不住了。

    可我不能哭,也不能留。

    所以,我走了。

    此生最后一次见她,亦是这样的道别。

    只是那时她已完全睁不开眼。

    我一如往常,在催促中再次松开了她的手。

    也是此生最后一次松开她的手。

    我的呼唤,我的泪水,使她的肚皮剧烈地起伏,她的喉里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知道,她听见大海的声音在将她召唤。

    我知道,她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想要叮嘱我。

    我知道,她沉溺在无边的黑暗里,冰冷的海水将她包裹。

    她找不到来路,亦寻不到归途。

    可即使如此,她却依旧知道她的子孙在呼唤她。

    一声又一声。

    我摸了摸她的苍老的脸,忍住心头的难舍,和她道了别。

    与从前一样,将眼泪和牵挂装进行囊,再次启程。

    (三)

    2020年6月5日的清晨,是一个久违的晴天。

    云霞明媚,长空万里。

    没有极致的悲伤,亦没有平淡地接受。逃避过无数次的场景,终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清晨,降临我的世界。

    不咸不淡,甚至不被允许得到更多的讯息。

    我知道,他们一向如此。

    她带着一身伤,在我们分别的第二天,永远离开了我的生命。

    十七岁的我,与七十余岁的她,十七年的故事,由此戛然而止。

    从此我的未来,她不再参与。

    浑噩结束一天的课程,匆匆返家。

    田里的鸡群还在啄食,水缸的荷叶开得正盛。

    午间一场瓢泼大雨后,悄然间,一切仿佛如常,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下了车,是怎么走了那段路,是怎么站在了她的灵堂前。

    只觉得,积水透凉,白布遮天。

    听舅妈说,她是在早晨七点多走的。她紧闭多日的眼睛终于睁开,嘴角下垂,一脸哭相。众人围在床前,外公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她。

    他说,安心地走,不要吓着孩子们。

    所以她合上眼后,面容安详。

    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你外婆真的很关照你们,就连走的时间,都要挑个不影响你们学习的点。”

    我拼命压制呜咽,剧烈颤抖着,隐忍那将要喷薄而出的声嘶力竭。

    是啊,她一直都很关照我们。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悲痛像把利刃,狠狠劈开我的坚强。我站在她的灵堂前,泣不成声。

    一步一步,我跨过石阶,踩着积水,向她而去。

    她高挂的遗照,是好些年前拍的。

    温婉姣丽,长眉入鬓,与后来的她判若两人。

    听说,那照片是外公亲自挑的。

    我默默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对我温柔地笑。

    是的,她会喜欢的。

    她最爱美的。

    只是可惜,我站在她的冰棺前,却见不到她的遗容,红绿相间的寿衣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

    我见不到她,亦触不到她。

    她终于在那片黑寂无垠的深海里,循着大海的声音,望尽了来路,寻到了归途。

    没有她的以后是何模样,我无法想象。我也曾天真地以为,她的离去无论于谁都会是一种解脱。

    此时的我才发现,我错得离谱。

    没有她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变得轻松。她的离去会化作千斤巨石,永远压在每个亲人的心头。

    她解脱了,可我们没有解脱。

    从前没有,往后更不会得到。

    (四)

    三天很快到了尽头,我们还是走到了永别的那一步。

    她出山那天来了很多人,唯独外公没有来。

    我们按照习俗,走了很多流程。

    直到每人身披白衣,执着一柱香,绕着祠堂的檐下,走了不知道多少圈那会,天色便突然大变,倾盆大雨浇头盖下。

    雨点声势浩大,掩盖了所有的哭声,似是要把祠堂淹没。

    一圈又一圈,听说有别的寓意。

    她果然,还是那个爱哭鬼。

    良久,雨势减缓,刚好是出殡的时候。

    我拨开重重人群,不顾是否合乎习俗,只想再见她一眼。

    我知道,如果此刻再不向前,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我终于如愿以偿。

    舅妈果然没有骗我。

    她很安详。

    好像只是安稳地睡着了。

    是啊,她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舅舅端着饭碗,将一颗饭粒喂给了她。

    “妈,你养我长大,我养你到老。”

    铮铮汉子,一瞬红了眼眶。

    尾音轻颤,是他最沉默的声嘶力竭。

    她的遗容平静,再给不了她的子孙任何回应。

    我拼命压制哽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这已是我的最大限度。

    他们说,不能哭出声。

    就像那天我跪在草席上,控制不住地泣不成声时那样对我说。

    她会不安心吧。

    后来,她的棺木出了祠堂,我按照安排去抬她的遗像。

    “这一路不要回头。”

    我点了点头,躬身将肩上的重负担了起来。

    鞭炮在前路四起,迷雾夹杂细雨绵绵,在氤氲空气里弥散。

    前路空荡,我穿过雾气,踩着积水,像是背着她,走过了长长的山路。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我寸步难行,双肩发酸地疼,可我却不能放下。

    那段路是那样漫长,长到每一步都似跋山涉岭,长到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踏出祠堂,前尘尽忘。

    没有回头路。

    也好,不要回头。

    一辈子,太苦了。

    忘了也好。

    我看着她的棺木上了车,奔赴火场,随即又抬着她的遗照,踏上归途。

    雨雾朦胧,山长水阔,此生缘尽,就此长别。

    时间会抹平许多,但我依旧祈求,能留下她于我的记忆。我想记得她的音容,她的气味,我想记得她的关怀,她的爱,我想记得最后一次握她的手,最后一次抚她的脸,以及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纵使往后余生,这每一处清晰的记忆都将变成一种折磨。

    我亦不愿舍弃。

    她出山的前夜,外公就曾说——此去一别,不知道要多少个轮回才能再见了。

    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也想为她侥幸地祈望神灵:若有来生,她能去个好人家,一生顺遂,喜乐安康,千万千万不要再吃苦了。

    雨声淅淅,雾气蒙蒙。恍惚间,我像是又听见了大海的声音。

    她终于回家了。

    回她那至死也没能再踏上一步的故土了。

    (五)

    日曦伴着雪白浪沫漫上金滩,海上的层浪涨了又退,沙汀上的沙鸥散了又聚,码头的行人来了又走。

    我踏着浪潮,仔细聆听大海的声音,循着找寻她的影子。

    浪花朵朵,涛声阵阵,阔海蓝天,斑驳码头,是她魂牵梦萦,风烛残年之际,做梦也想回去的故乡。

    我知道,也曾青春靓丽的她,肩负着责任与亲情,离开了那片海,从此几乎半生再归不得。

    我知道,大海的声音跨越着千山万水,始终在呼唤着身处异乡的她归来。

    而她却很少对我们提及那殷切乡愁。

    可能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告诉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午夜梦回,她最牵挂的,依旧是那码头来往的故人,那片片翔集沙汀的海鸥。

    她是我生命里,大海的声音。是我对大海,最初的念想。

    如今,她已随着大海的声音归家,而我,将踏着大海的声音去寻她。

    那片故土,来自大海的声音,将永远记住曾来过的每一段时光,记住曾存在的每一份的情意。

    然后,镌刻在礁石的每一道刻纹里,永生不息。

    无关沧海桑田,无关岁月更迭。

    海之深,情之切。海的尽头,永生着我们的故事。

                   

                          —END—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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