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几个兄弟用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门板抬着行军的。我们的运气还不错,一路上再未碰到过日军的伏击。一路上我不知醒来了多少次,又昏过去多少次。我们断炊了,几乎毫无意外。好在我们知道芭蕉叶的根能吃,就用盐水来煮。到后面盐也没了,就只能用水煮。有时候淡水也缺了就生吃。平心而论,那玩意儿的味道还不算差。嚼起来脆生生的像黄瓜,还带着点甜味。就是量太少了,一棵芭蕉树上面不知道能有几根。一路上,我一旦醒来就开始骂,骂天骂地骂老天爷骂伤口骂这儿的鬼天气。我的伤口也在逐步的恶化,四周围已经流脓,开始溃烂。轻轻一按就疼。从日本人身上搜来的消炎药已经用完了。现在我只能往伤口上敷一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药,而且我知道这种草药也只是起一种心理安慰的作用,伤口依旧是疼。这是我整个人生第三痛苦的一段时间。不过最终我们仍然是翻过了高黎贡山。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段经历,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后怕与震惊。我们饿着肚子,受着伤,士气低落。高黎贡山天气多变,往往上午还炎热不堪,晚上便冷如寒冬。山顶处还有常年的积雪,道路很窄。我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战友脚底一滑,跌下了山涧。 这期间还碰到过大大小小无数次遭遇战。我曾经查过高黎贡山的海拔,得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 一万一千英尺!
翻过了高黎贡山,我们进行了短暂的休整。在这期间我终于找到了军医。把伤口进行消炎,敷药。最后怕影响行军,干脆进行了缝合。现在我很后悔当初让军医给我治疗地那么草率。导致我现在一到风雨阴湿天腿骨就酸痛不堪。可在当时我是高兴的,虽然我的高兴很快就会被接下来的战斗给淹没。
我们累得像狗一样趴下,日本人那边却在以逸代劳。其实若说句公道话,抛开民族感情来谈,日本人还真不是孬包。我在战后曾细细研究过那段历史,日本人那时的火力水平相较那些欧美大国简直就是三流水平,可他们却被某种狂热的东西控制着,渐渐的,我明白了,那种东西叫做信仰,一种可敬的,却又恐怖的东西。它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天使或者塑造成恶魔。能让一个人完成很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任务。而不幸的是,那个时候大多的日本兵都深陷其中,为之疯狂。这也决定了他们的战斗力。这样的一支军队无疑是恐怖的。他们经常发动所谓“万岁冲锋”,俗称玩命。我们当年也见过不少。在日本人认为自己肯定打不过我们的时候,一些日本兵便会掏出手雷,拉了保险往钢盔上一磕就向我们冲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事实上,打完那一仗我才发现。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这群兵油子,也能爆发出同等的战斗力,甚至更甚。用大白话来说就是狗急了跳墙。
而当时的我没想那么多,我还在为接下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而犯愁。我蹲坐在一段矮树桩上,手里是我的柯尔特手枪,我把它的击锤打开;关上。打开;再关上。我在发呆,或者说神游。我也不知道自己神游到哪里去了。我的清醒是从黑龙江佬、机枪手马扩军的一声吆喝开始的。他摇晃着,大摇大摆地喊:“兄弟们听好啦,这是老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听来的小道消息。他娘的上峰又想让咱们去送死了。明天,就明天!我们就要进腾冲城啦!我问了兄弟部队的人了,他们说,阎王府都比那地儿强。鬼子在里面挖了四通八达的工事,机枪阵地无处不在。还有,我问的那个兄弟是残着回来的。因为到现在腾冲城的外围还没有打开。进去的那一点儿人很少能有囫囵人出来的。你说这他娘不是让我们去送死是去干什么?”马扩军的嚷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没办法不吸引我们的注意。我又从心里开始骂娘,但也只是从心里骂。嘴上早就已经累的没有力气了。霸得蛮他们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点大米,正在用钢盔在那里煮粥喝。听到这个消息也急了,霸得蛮张嘴就骂道:“操,这上头的人都是些禽兽啊,瓜娃子,还他娘的让不让我们这些当兵的活了,还破坏了老子今天的兴致,操!”我们整个排里面都乱成了一团。俞亦飞在一旁眉头紧锁,抿住嘴唇尽量不发一言。但当他听到某些更加侮辱党国的言论时,忍不住说了出来:“别骂了,你们这群兵痞!”“你骂老子是兵痞?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胎里呆着呢。老子这辈子打出来的子弹头比你吃过的大米粒都多。别以为你是我们排长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小白脸……”他口里还在骂,但是这种情况下余亦飞就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把霸得蛮提了起来:“你再骂一句?”他们两个瞬间打做一团。我默然地在一边看着。其他人也是如此,包括事情的始作俑者马扩军。我们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静默地看着这场决斗,我突然有了一种抽烟的欲望。我摸了摸身上,却没找到一支,深吸了一口气,只好作罢。现在他们两个已经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霸得蛮手劲大是出了名的。把我们的新排长掐的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两颊通红。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他们打,到最后,我甚至都忘了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打架。我的记忆在这一节似乎出现了断层。因为现在回忆起来我忘了他们两个是怎么结束这场战斗的。断断续续地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就和好如初了。那是令我难忘的一夜。我们这群兵油子围坐在火堆前。烤去了许久以来积留在身上的潮湿。一股温暖的东西冲上心头。这是大战前宁静的一夜。有人开始哼起了家乡戏,然后就有人开始哭,然后又有人继续唱,也有笑的,但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哭的,是因为害怕。笑的,只想把那一份悲凉藏在心中。我们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害怕死,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人,我清楚的明白,我们还害怕即便我们打赢了这一仗,但我们依旧要毫无意义的去打接下来所有的仗。大家厌倦了。厌倦了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厌倦了长官命令冲锋的嘴脸。厌倦了,战场上的一切。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有些心是身非。我们心里明白,只要小日本还留在中国,我们就永远过不上安宁日子。但我们真的,真的不想再打了。
我在火堆边看着,视线逐渐模糊,然后安宁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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