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变

作者: 胡铄 | 来源:发表于2021-10-25 16:24 被阅读0次

阿糊病了。

CT显示:心眼堵塞。医生诊断为心盲症。行了开窍术。

由于阿糊心脏结构复杂,别人个多小时能做完的手术,她的足足花了外科主任三个半小时。

术后麻醉过性醒了几分钟,她又昏昏睡去,却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阿糊来到学校,像往常一样,她从后门的门洞里偷窥,光线暗淡,看得不太清楚,只见学生坐姿东倒西歪;四组最后几排的学生似乎在打扑克;三组那个单亲女生转回去,正笑眯眯地跟后面那个留级下来的男生说了句什么,顺手塞了一张纸条;二组那个经常抽烟的学生低头玩着手机……来代课的语文老师抬着课本正陶醉地念着什么,对下面的暗流涌动浑然不觉……下课铃响了,阿糊满腔怒火走进教室,她想把那些学生喊去办公室吃跳脚米线,可是,教室里乱成一团,谁也没有看见她进去,学生依然我行我素。刚才打扑克的还在打扑克,只是周围多了些观众;刚才传纸条的女生正追着男生打;玩手机的那个学生身边也围了一些人……这些学生到底有多无聊?有多颓废?阿糊急得跳脚,她想大吼一声让那个乱麻麻的教室安静下来,可是任她怎么吼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气急之下,她伸手欲拍桌子,却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是在做梦。

困意还在,阿糊想翻个身,却发现浑身酸疼,没有一丝力气,她把头侧朝一旁,又沉沉睡去。

梦中,学校正在举行文艺晚会,整个会场如火如荼,气氛沸然,她的全体学生正在朗诵《少年中国说》台下掌声阵阵,尖叫此起彼伏,“毛✘✘!杨✘✘!”“毛✘✘!杨✘✘!”……他们大叫着两个领读的男女生的名字。气氛热烈得像是在开明星演唱会。阿糊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不分早晚,抛家舍业的陪着他们排练,一遍又一遍地改进,才练出这点样子,此时她的情绪跟台上的孩子们一样昂扬。阿糊正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突然听见主持人宣布获奖班级名单,39班,一等奖!她的学生从未取得过这么好的成绩,阿糊笑看着孩子们击掌相庆,欢呼跳跃。突然阿糊看见班上有个女生摔倒了,仔细一看,正是那个重度抑郁的女孩。阿糊赶忙扶起她,女生说心翻头晕没力气,化过妆的脸在灯光下面色刷白,毫无血色。舍长告诉阿糊,女生不喜欢吃抗抑郁的药,一吃就心翻,这几天胃口不好,没吃晚饭。阿糊急忙叫同学们扶着那女生,跑去办公室翻吃的,她记得办公室有块红糖,她边跑边翻找着家长电话,可是灯光昏暗,怎么也找不到,突然眼前一黑,阿糊一个趔趄……原来又是做梦。她男人在一旁说,怎么老动,当心伤口。阿糊长叹一声,再无睡意。

年初她刚做了甲状腺单侧切除术,请了一个月假,才上了一个月的课,又莫名其妙得了这罕见的心盲症,连住院带病休,怎么算也要两个月。两个月后,学校差不多期末考了。阿糊想哭。命运太捉弄人,好不容易遇到几个好苗子,她正全力以赴,身体却不配合。人最怕战到酣处,正欲临门一脚,身体却垮了。

挂着学生,又每天忍受着医生洗伤口时的非人的疼痛,阿糊真是度日如年。

周末几个班委代表同学们来看阿糊,寒暄之余,阿糊问起班上情况,同学们相视而笑,欲言又止,班长低着头抠着手指,说,老师,还行吧!阿糊看出他在撒谎,像是随意提起一样说了她的梦,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老师,神了,你的梦境就像你亲眼看见的一样,班上这久的确乱。

阿糊又问,班上那两个有抑郁症的女生的情况,纪律委员告诉她,有一个一直没来上课,另外一个昨天刚被家长接回去,因为上着课给老师请假,说她憋不住了,想去五楼走走。代理班主任就联系家长来带回去了。

阿糊听了没说什么,可怕的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她没多说什么,只嘱托几个班委,在她生病期间,要多操心班上的事,同时不要放松学习。她单独留下班长,让她以后每天给她发信息,把班上的情况及时汇报给她。

学生走后,阿糊头疼欲裂,却毫无睡意。得想办法改变这个状况,长此以往,她那些学生就完了。尤其那两个曲一中苗子。

心急如焚啊!心急如焚!

        或许此时我应该辞去班主任,阿糊心想。学校里藏龙卧虎,得让领导赶快找个人接她的班,眼瞅着这个学期她几乎上不成课了。住院和术后休养会耗去一大半光阴。这段日子得有个像她一样负责人的老师带领着孩子们前行。对,就算以后没有课上,也不能害了这帮孩子。

她刚打定主意,她的同事兼好朋友来了,她跟好朋友说了自己的想法,朋友说,你倒是考虑清楚,现在实行县管校聘,你把班主任让了,等病好了你的课怎么办?这个学期你倒请假了,下个学期你的课怎么办?万一到时聘不着课,你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还是慎重考虑。朋友走时再次叮咛。

老公也在一旁插话,生着病,不要操那些闲心,好好养病,地球离了你照样转得好好的。

晚上,斗争了一天的阿糊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聘课的事再说吧!只是目前还不知道代课老师愿不愿意接下这个重担呢。当班主任可是一份苦差事,借用一句网络流行语,那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吃力不讨好,并非人人都愿承受这份折磨。

煎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阿糊给代课老师发信息,说了自己的想法。代课老师没回。下午,代课老师来了。手捧鲜花,面带微笑。嘘寒问暖之后,直奔主题:你应该知道我是哪样人,我是享受型的,不像你一样有追求。你倒是不要在领导跟前瞎叨叨,给我惹麻烦。我又不是脑壳被门夹了,来接你的班主任。学生想你,你赶快养好病来继续当你的班主任。

果然行不通。

        阿糊的大脑又开始飞速运转。她把语文组的老师挨个过了一遍。自从实行县管校聘(课时量与工资收入挂钩)制度以来,许多老教师也不甘示弱,一改以往只上一个班的悠闲状态,表现出老当益壮的精神风貌,聘课时都想方设法聘到了满额课时,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有谁还能上、也愿意上三个班语文。平均年龄48岁的一群中老年教师,真吃不起那份苦了。帮她代课的那个老师,是因为生二胎请产假,错过了聘课。产假满后学校安排接替了一个将要退休的老教师的班,所以能腾出手来代她上课。

阿糊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就在大脑就要怠工的时候,她还真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语文组的前辈老大哥。老大哥跟她顶着一个姓,平时待她如同妹妹。一想到他,阿糊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大哥今年上毕业班,也是班主任,他上着他那个班语文,又上着两个班体育。体育四月份就已中考结束,也就是他现在只有一个班的语文课,他能腾出手来帮忙。最重要的是,老大哥再有一年就退休了!现在从八年级接她的班,九年级再上一年,送掉这群孩子,他就可以光荣退休了!最主要的是,老大哥不怒自威,镇得住那群熊孩子;最最主要的是,老大哥带毕业班有经验,他的学生会在九年级变成一匹匹黑马,突飞猛进。如果老大哥愿意接班,学校也同意让他接班,阿糊那宁为玉碎的想法,也算是碎得其所,碎得无憾了。

阿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老大哥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大哥明白了阿糊的意思,他说我愿意帮你这个忙,我自己接个毕业班就退休,也倒合意,关键不知道领导是否同意。

挂了电话,阿糊跟男人嘀咕,领导应该会同意吧!我可都是为了学生啊!男人立刻泼来冷水,你少自以为是,让领导感觉你是在支配ta。

不至于。我们领导可是一个想办实事的好领导。阿糊迫不及待,她有领导的QQ。阿糊把一切想象成自己想要的答案,开始编起了信息。编好以后,反复检查,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感觉一切都妥当之后,手指一点,阿糊把信息发出去了。发了信息阿糊还不过瘾,她把班主任QQ群的她的学生的违纪图片,还把班长汇报给她的班上最近的违纪情况的信息截了图,通通一股脑儿全发给领导,她想证明替换她这个班主任已迫在眉睫,并立时采取行动。

是夜,阿糊的大脑终于消停了,整个人也终于消停了。她终于睡了有史以来,不,有病以来的美美的一觉。无忧,也无梦。

后来又有几波同事来看阿糊。嘘寒问暖之后,阿糊总是主动挑起话题。她一辈子教书,孤陋寡闻,除了谈学生,实在也没别的话题。说到兴起,阿糊口无遮拦地把自己的担忧和想法,作政府工作报告似的,全说出来了。她老公在一旁使劲朝她挤眉弄眼,她只装作没看见。同事走后,她老公板着个黑脸:挡都挡不住,你闯祸了!

不至于吧?阿糊突然有些心虚。

阿糊第一次没有跟老公顶嘴。

领导一直没回信息。

班长的坏消息依然不断。

阿糊开始有些忐忑不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自我安慰。或许领导根本没看到她的信息。领导可是日理万机,怎么有闲心关心她的QQ信息。现在她内心开始希望领导没看到那条信息。因为乱象没有及时制止,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班上的学生也没乱出人命。天,并没有因为她阿糊生病而塌下来。她对班上的乱象也慢慢变得麻木,变得心平气和。她就像一个护短的母亲,觉得叛逆的八年级下学期,一个群龙无首的班级,有哪些现象,其实是可以接受的。她安慰好自己之后,开始静下心来考虑病好以后怎么整顿班级纪律。

转眼她已病休将近两个月,春季学期也已进行到尾声,再差两个星期,就要放假了。阿糊心想,这个学期都要结束了,继续请假病休吧!再休养一个暑假,下学期再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学生面前。

一天晚上,阿糊突然收到代课老师的信息。她告诉她,学校已在物色新班主任,她可以卸任了。

卸任?关键时候不卸我任,现在我可没打算卸任啊!难道领导看见了那条信息那些图片?可是当时为什么无动于衷?两个月之后,大雨都过了三丘田了,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时过境迁,现在叫我卸任,我的牺牲简直没有一点价值,既然没有价值,我为什么还要卸任呢?我不卸任!

对,我要去告诉领导,我不卸任。就算是一个烂摊子,我也要接着干,他们可是我亲生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除非交给老大哥。可代课老师说的人选,不是老大哥!

阿糊认真梳洗一番,倒饰了一下自己,驱车来到学校。领导的车在,人却不在办公室。于是她去了趟办公室,同事们都跟她热情地打招呼,恭喜她康复。她又去了一趟教室。在走廊上玩乐的孩子一看见她,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地溜进教室。阿糊扫视了一眼全班,孩子们低眉顺眼,正襟危坐。班长带头鼓掌,她连忙制止,她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闹出大动静。因为她并不是回来上课,而只是暂时看看他们。

她又去领导办公室,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领导终于接着电话出现在楼梯拐角。领导脸色并不好看。边接电话边示意她坐下。

果然是领导的意思。

不用说,领导是看见那条信息了。领导说很多事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动一个人,牵涉到的是ta后面的一群人。阿糊说,那只是当时的想法,既然当时动不了,现在她想继续担任39班班主任。领导说,为你们班的事,学校专门开了行政会议讨论,你们班纪律的确差,现在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在下一次行政会上提出来。但其他人什么意见我不能左右。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参加七年级的聘任吧!

阿糊没有听到她预期的那个答案,她也听出了领导的意思。她有点想哭。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当时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已毫无意义,甚至变得可笑。她这块瓦碎了,她的玉也没得到保全,而是两败俱伤。她的39班,现在已几乎年级倒数第一。她的那个年级尖子,现在已屈居十名之后。

朋友又来看她,聊起聘课的事,朋友说这久学校都在传,说七年级会迎来招生最难的一年,因为很多优秀学生都往大城市的私立学校跑,有几所比他们有竞争力的学校又要扩展,七年级原有的老师聘课都成困难,她这个请了几乎一个学期病假的人,能否聘到课,只有天知道。

这都是什么事啊!

阿糊不服气,不甘心。

蔫了几天,阿糊又来到领导办公室,这次领导正在办公室看文件。见她进来,叫她坐下后,领导边递过来一叠纸条边说,上次你说了你的想法后,我们做了一个民意调查,这是你们班班长收起来的调查结果,你自己看看。

阿糊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可是翻了一半多,她看不下去了。她越看越陌生,目光越来越模糊。那上面没有一个她的名字,而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科任老师的名字。那个老师上的科目,39班一直稳拿倒数第一。他从来不骂学生。而扬言要秋后算账的阿糊,毫无防备地,被她心心念念的孩子们提前算了账。

还以为学生会舍不得自己,至少成绩好的学生会支持自己。是民意调查前有人做了手脚?还是孩子们认为她身体太差,不想让她再为他们操劳?……阿糊脑子里过电影似地闪过她上最后一晚晚自习时同学们的表现,当时她就感觉出来一种陌生的冷,当时她以为那是老鼠怕猫的表现。现在看来,她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后知后觉了。原来在风浪面前,师生友谊的小船,翻得更快。他们在平时表现得如同温顺的羔羊,却在关键时刻给你致命一击;原来你以为的亲生的学生,你对ta好九十九次,只要有一次不合ta意,你就被彻底否定了;原来学生心目中最想要的老师,是不打不骂他们的老师;原来……

一阵寒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阿糊。一阵颤栗过后,阿糊强撑着站直身子。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阿糊再次被送进医院。CT机上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怪象:

她的心不见了。

新学期伊始,阿糊理了短发,以全新的面貌迎接她的新一届学生。

一天放学后,39班的学生在办公室门口堵住她:老师,你咋不上我们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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