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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哲学
文/乔治·桑塔亚纳
诗人在本质上是在探求一种哲学吗?或者说,哲学最终就是诗吗?下面我们来探讨这个问题。
哲学的研究和思考是非常艰苦的,如果诗与它们联系起来,那只能是人为的、勉强的。但是,哲学的眼界是崇高的,它所揭示出来的世界规律是某种美的、悲剧性的、可与心灵共鸣的东西,而这正是每一个诗人,无论是大诗人还是小诗人所孜孜以求的东西。
就哲学本身而言,思考和研究只是预备的和附属的部分,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其结果是产生出新的观点,或者说是最高意义上的所谓理论——从规律和价值方面对一切事物所做的实实在在的思考。这样的思考就是一种想象。如果不扩展自己的思想,驾驭自己的心灵,是不可能达到那个目的的。达到那个目的的哲学家就是诗人。诗人把自己的创作和激情指向对所有事物规律的想象,或把事物当作整体加以想象,这样的诗人就是哲学家。
然而,即使我们承认哲学家在其最佳的时候是诗人,但我们仍怀疑诗人在试图成为哲学家的过程中,或者说成功地成为哲学家的时候,有其最糟的时候。哲学是某种理性的沉重的东西;诗则是某种会飞的、闪光的和灵感的东西。就长诗而言,几乎所有长诗都是其中的某部分好于整体。诗人能够把一些词汇、一两种节奏、一个有趣的完整想象凑到一块儿,并用那种方式表现相对紧张的时刻、情绪相对激烈的时刻。但过了那个时刻,紧张逐渐消除,情绪得以平静,接下去的内容通常与前面的不相一致,至少不够好。思路从开始时的样子游离开来,最后,消失在诗句的沙漠里。就像一个人当前的状况是短暂的一样,灵感也几乎都是短暂的。
然后,我们会说——下面转而讨论我所重视的一个观点——诗本身是简短的,有诗意的东西肯定是诗人创作过程中断断续续的东西,能使诗人欣喜若狂并使之欣喜若狂地表达出来的只有那种短暂的瞬间、易变的心境、短小的插曲,而作为整体的生活、历史、人物、命运这些客观的东西并不适合做进一步的想象。这些真的与诗歌艺术相排斥吗?我不这样认为。如果正如通常所言这是事实,那么我们就会以为小事物令人愉悦,大事物令人乏味而无头绪;事实上,如果我们诗人的擅长只在于短句而不在于长篇,那只是由于缺乏应有的才能,缺乏想象力和记忆力,归根到底是缺乏训练。
我想,我们如果愿意依靠抽象且有争议的心理分析,那么也许可以说明问题。那些擅长于简短的诗人,他在哪方面超过那些能说能看却缺乏想象力的常人呢?是他想得多一些?我想,不如说是他感觉多一些;在他的感觉中,瞬间的直觉、闪过的思想形成一个幻象、一个形象、一个符号化的东西,且寓意深刻而丰富。强烈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瞬,只要能够完全显现出来,就能反映出其中所浓缩的丰富的含义。是的,我们所发生的一切,是迟早肯定要发生的,而且总是我们生活的瞬间。实际上,哲学家以及诗人都受到这个瞬间的局限。他们都必须用不断的展开来丰富它,这种展开如果完全需要用实际的观察来实现,还必须是专注的。出现诗的灵感时与不出现时之间的差别在于出现灵感时的激情更具有透视力。即使是擅长于简短的诗人也还要措辞,通过语词的魔力使我们不知不觉地到达直觉的顶峰。诗人措辞和想象的能力难道不是对我们长期体验而驻留心中的各种冲动的汇聚与释放吗?当我们因出现诗的灵感而激动时,难道不是从简明中看到了广阔和深远吗?就像从一滴水珠中看到大海那样,哲学思想难道不就是这样一种概括吗?
如果一首短诗因包含着对一些事物的联想而富有诗意,引起我们的注意,使我们狂喜或沉重,那么,包含着我们所关心的一切的景象应该有大得多的诗意,难道不是吗?聚焦一些体验,给感觉一些广度和深度,便产生出想象力;那么,给予更大的广度和深度,聚焦其中的所有体验,使之成为哲学家的世界图景,这将会产生出最高级别的想象力,因而也最富有诗意。对符号化的事物有了体验之后,接下来的困难只是用足够的想象力把它固定在思想中,并进一步用词语表达这种思想,以便他人理解,并且就像一阵联想之风扫过他们的记忆森林而令他们激动。
因此,诗具有诗意,并不是因为简短或反映偶然,相反,而是因为全面且广泛。如果因涉及过多事而变得冗长乏味,那只能怪诗人的智慧欠缺,而不能怪世界太大。更敏锐的眼光,更综合的想象,可以同样容易地抓住更大的主题。对哲学诗人来说,人的整个精神世界聚集一体就像在面临戏剧性的重大转折关头时,我们的整个生命集中到一点,以改变我们的意识并做出决定;此刻,他一声呐喊,召唤着宇宙中与他共鸣的一切,迎接他最后的命运,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是一个诗人。理解生活就是生活的至善。诗的最高境界是说出诸神的语言。
有一种感觉主义或唯美主义在我们时代宣称,理论不具有诗意;似乎进入有教养心灵的所有想象和情感与理论毫无关系。这种感觉主义或唯美主义的流行足以解释艺术的无力。理论生活并不比感性生活更缺少人性,或更缺少情感;它的人性更具典型,它的情感更加诱人。哲学是一种比普通生活更强烈的体验,正像幽静之处听到的纯正绝妙的音乐要比狂风呼号或城市的嘈杂更加诱人、更加强烈。正是这个原因,凡是有头脑的诗人都会不可避免地把哲学引入他的诗歌,因为哲学实际上已经进入他的生活;或者说,事物的细节与理念的细节一起都出现在实现其理想的过程之中的同时,也同样都进入了他的诗句。反对诗中有理论,就会像反对用语词作诗,因为语词作为符号也并不具有所代表事物的感觉特征;然而,正是语词在替代事物的过程中赋予其新的含义,才真正有诗的产生。诗是一种对原初体验的稀释、一种再加工、一种回声,它本身是身边事物的一种理论意象。
著名的哲学是美妙的,但那些并不著名的哲学也许更加美妙。它们也许更加纯正、更加深刻,因为人们可以无意识地接受它、体验它,而没有被教的感觉。这不仅仅适合于评价各种艺术品和自然物,如墙头野花,作为揭示整个世界的一系列推理的出发点也应当如此。也就是说,那种充满活力向着理想的努力,在超越他人时,应该明确但又隐而不现,这比精选词汇更能丰富地表达那个理想。
本文选自《人性与价值》
商务印书馆,2015,译/陈海明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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