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是1938年的，唯一一次能清晰记住奶奶的出生年份，是在2022年她走的时候。

印象中的奶奶就已经是奶奶的样子了，却忘了我出生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刚成为奶奶。就像妈妈也曾是少女，奶奶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不过我们都没有太多关心，只有奶奶自己闲聊的时候会提起，自己曾经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美女年轻的时候都是挑剔的，对自己未来的老公有着很高的要求。我奶奶27岁才嫁给我爷爷，在那个年代，27岁才嫁人，是很有勇气的。

小的时候总会问，奶奶为什么当时选了爷爷。和奶奶1米6几的身高不一样，爷爷只有一米5几。爷爷的爸爸在他13岁就走了，他13岁的时候就开始养家糊口，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过的都是苦日子。奶奶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两个妹妹。虽然日子过的也紧巴巴，但是起码家庭大，有个照应。奶奶回忆说，当时自己在那边，都是哥哥先吃完，她们三个女生才能上桌吃饭，都是吃男的剩下的。当时看到爷爷，觉得爷爷比较老实，自己应该不会被欺负，打起来，自己也能打赢。在一旁，听到这个理由的爷爷笑出了声。

农村观念，都是养儿防老，重男轻女，生不出男孩的女人还会被议论。奶奶生了8个小孩，前面5个都是女生，到后面才生了3个男孩，头一个男孩是我爸。奶奶总会说起那个时候带小孩，家里穷，每天起早贪黑，打几份工，去林场割草卖，放牛喂猪养鸡，到后面的小孩，没有奶水，几个姑姑差点没有活下来。一大家子人，每天总是挤在一个小房间，床的左边是猪圈，床的右边是鸡窝。和爷爷两个人，靠着养牲畜，干农活，种大米，打零工，修桥铺路，都去干过，把几个小孩带大。现在能有自己的房子住，很幸福。那个时候吃饭，没有肉，都是蔬菜叶子，最好的就是番薯粥。所以奶奶很珍惜粮食，也不愿意多吃，好的东西总是想着让我们先吃。苦了一辈子的人，还是想着子女。

奶奶是12年的时候，在家中突然倒下，她的身体一向很硬朗，经常做家务，种菜浇花，闲不下来。她就是想让自己在这个家，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想麻烦人太多。倒下的奶奶被送到了医院，急诊结果出来，说是脑梗。半边的身子偏瘫了，话也讲不出来，医生说还好发现及时，送过来早，不然咬到舌头，人就没了。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在医院调养了3个月之后，奶奶能够活动一些，但是还不能讲话，我们在家中买了和医院一样的床，请了阿姨照顾，但阿姨也是不上心，后面还是自己家里人照顾。爷爷当时很心急，老人的方法就是去算命，算奶奶这一劫能不能度过，算命先生告诉他，奶奶没事，可以活到80多岁的。爷爷开心的回家和奶奶说，却不曾想，爷爷自己走的更快。

爷爷是在奶奶患病半年后走的，肺癌晚期，当时他总说自己全身痛，以为没事。查出来已经是晚期，治疗费用很高，家里为治奶奶的病已债台高筑，爷爷说不治了，自己已经活够了，不想连累子女。奶奶讲不出话，每天每夜的掉眼泪，看到爷爷就哭。爷爷葬礼奶奶参加不了，她还下不了床。

爷爷走了一年之后，奶奶身体开始恢复了一些，能讲话也能尝试着走路了，总对着窗外发呆。有点时候看着爷爷挂在墙上的肖像，时不时的问，老头子你在那边怎么样啊。每天总要拿一炷香，给爷爷的香炉点上，希望这样子能够和他沟通上。奶奶的后半程，很是辛酸，虽然她恢复了一些走路，依旧要依靠拐杖吃力的前行，胃口也大不如从前，只能吃下一碗小米粥还有一些配菜。每天都要吃药预防。好的一点是，她开始像小孩子一样，会直接表达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我们才知道，原来她那么喜欢吃甜的，喜欢吃香蕉，喜欢吃蜜枣，喜欢吃各种零食，她内心少女的一面这个时候才和我们表露出来，在她人生的尾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我每次回家，总喜欢逗她，问她今天又有哪个姑姑，来看她了。又有哪些孙子，外孙过来看她。奶奶虽然行动不便，但是对村子里的消息还是很灵通，总和我说村里哪个老人又走了，村里哪家有新生了小孩。有段时间她很想出门走走，总爱拉着我，叫我带她出门。走到巷子里，街上看看。或许是太久没有出门，那个时候她腿脚稍微好一些的时候，自己扒拉着，要往门外走。父亲担心她又摔倒了，呵斥她，让她不要出去。在那里，她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战战兢兢。从那之后，她更爱看窗外，也喜欢扒着大厅的门往外看。有的时候她会照到客厅挂着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撩一下发白的鬓角。

奶奶生病之后，胖过一段时间。在最后的2年里，她变得喜怒无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觉得窗外有人，一直有人盯着家里看，围观她。那个时候我们被吓到，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灵异的事情。带奶奶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用科学的解释让我们安了心，说是年纪大了，眼睛花了，会出现画面重叠，就会看到奇怪的形状。最先开始奶奶是看到窗外有人，后面就是觉得家里也有人，拿着她手里的拐杖，到处敲敲打打，说滚出去，走开，不要在我家里待着。再到后面，晚上睡不着，老是觉得有人在她身边讲话，好吵。我上网给她买了眼罩和耳塞，希望她可以睡的好一些。但见效并不大，奶奶还是睡不好，面容日渐消瘦，奶奶很早就开始带假牙，到最后的时候，脸上就是假牙的样子很突出，她后面又开始吃流食，就不再把假牙带着，整个人干瘪瘪的。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奶奶很少讲话了，很难发出声音，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呆呆的在椅子上坐着。最先开始患病的那几年，她喜欢听潮剧，用那种收音机，放到最大声，她听的很开心。还有一段时间，喜欢看电视台的男生女生向前冲，还会关注几点电视台有播放，总爱叫我帮她调到那个台，看到别人摔下水，她乐呵呵的笑着。节目总是在1点多的时候播放，奶奶有的时候会看着看着睡着，但是又不让你把电视关了，一关了她就醒了，像个难哄的小孩子。

那个时候闲聊，奶奶总会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啊，带老婆给她看。什么时候生个小孩子给她抱一下啊。她有的时候想到这些，很伤感，脑子清晰的时候，总是很伤心的说，奶奶活不了那么久了，看不到曾孙了。我就会告诉她，不要这么说，你健健康康的，我陪你到老。最后奶奶也看到了，很喜欢我的妻子，觉得妻子美。还特意学了普通话，和妻打招呼。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那已经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我是在上班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走了，睡着了就没有醒过来。听到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很崩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流不下来。我总觉得这样子对奶奶是好的，少一些晚年的折磨，却又觉得想要奶奶陪自己再久一些，亲人的离世我总是不在身边，很愧疚。

到家参加了奶奶的葬礼，父亲说奶奶的肖像还没定，我从手机里找出了很多奶奶的照片和视频，每看一帧总觉得奶奶还在身边。老家的习俗，是亲人过世了之后，身体要在家中放7天，家人要守灵。然后选合适的时间出山。在守灵的这段时间，我总感觉奶奶是在看着我的，她也在看着前来吊唁的这些子女们，或许那个时候的她是轻松自在的吧，终于摆脱了身体上的那么多负累。

写奶奶的时候，脑中有很多画面，想起她身体健康的时候，带我去后山上晒萝卜干，想起她抱着小时候的我，给我穿鞋子，喂我吃粥。想起她总爱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一点，吃的胖一些。想起她在我假期回家的时候，总问我累不累啊，厂里条件好不好啊，饭堂有没有电视看，我总会笑一下和她说，我不是在工厂啦奶奶，我在公司上班，现在手机很方便，很少人看电视。每次出门的时候，奶奶总会说，坐车要不要靠着窗，玻璃碎了就不好，贵重的物品要随身带好，要防小偷，这个都是她好早之前去深圳，被小偷割破了口袋，还好她机智的把钱藏到了内里的口袋，没被偷走。

姑姑们说奶奶是很聪明的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全部都是自己学。二姑三姑说，那个时候奶奶带他们一起去林场割草，天还没亮，林里全是黑的，没有完整的道路，都是走小路，奶奶一个人带着她们两个，穿过漆黑的林子，走过一条条小路到达草场割草。她们都不知道奶奶是怎么记住这些路，回来的时候卖草，为了多卖一些价钱，奶奶会偷偷在称重的时候，把脚塞到膨胀的草底下，这样能多个几分钱。靠着这几分几毫，奶奶撑起了家的半边天。

而如今，她走了。我总感觉亲人的离世，不仅是物理上的分开，也带走了我们很多的不舍，带走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奶奶，还好最后的几年里，我有陪伴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