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略微显得荒芜的山坡上,一个瘦弱的白发苍苍的老头,握着一把和他一样长的锄头,缓慢挖着地。
老头真的老了,严重的老年痴呆,让他忘了许多人,也忘了许多事,但他还执着地记着自己是农民,要伺候土地,要向土地要收成。
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破败的地主家,九岁就和一个没有见过的远房表妹定了亲,后来热血的他想去参军,被强势的母亲拉回家,十九岁那年匆忙成了家。
还不甘心的他,又逃了,逃到另一个城市,他没去过,只是觉得名字好听,离家够远,就去了,那座城叫攀枝花。
可是,刚到就被卷到了车下,受伤后,悻悻地又回了家,新娶的媳妇,一肚子怨气不情不愿却也照顾着他。
伤好后,他也认命了,接过老父亲手里的锄头和扁担,当起了新家的一家之主。
他媳妇原先也是被宠着的人,嫁过来之前还读过好多书,可命运把他俩扣在了这片黄土地上,他们都恨自己,也恨彼此,更恨命。
这是我爷爷奶奶的故事,从小到大听奶奶流着泪讲了一遍又一遍,生活的苦难把奶奶变成了泼妇疯婆子,也让爷爷暴躁又偏执。
他们生养了五个子女,因为太穷,只活了两个。老二我爸爸和老五我幺爸。
爸爸说他记事起就听奶奶骂他,说他命硬,顶死了上头的姐姐,又踩死了下头的弟弟。一直骂到老四和老五开始咯咯地笑了,他挨的骂才开始变少。
可有一天,爸爸正躺田坎上看牛吃草,家里有人站在山腰急促地叫他,他惊地站起来,就听那人说老四没了。还没理得清思绪,他被受惊的牛顶下田坎,落到下面水田的淤泥里,他就那么坐了半天,恍恍惚惚被来人拉起来,一路拖回家里。
他和老五,一大一小站在墙角,听奶奶吼叫:你们怎么没死,怎么把姐姐妹妹都克死了?他们哪想得明白这么深奥的问题,就只能那么站着,来帮忙料理的阴阳先生说,他俩命硬,不能太亲,为了家里太平,不能让他们叫爸妈,从此爸爸和幺爸丢失了他们的爸爸妈妈,多了三爸和三婶。
爸爸慢慢长大,上完了中学,他三爸让他回家学手艺,得准备分担养家的担子了,先学了裁缝,手里的针线活已经熟烂了,师傅让买缝纫机,没有缝纫机怎么学得成呢?可他三爸说还没挣钱呢,哪有钱买,于是拽他回来学篾匠,学自己编箩兜的手艺。
13岁的时候家里开始张罗着说亲了,穷人家急着说人,怕晚了更不好说。可别人嫌弃家里穷,嫌弃篾匠是半碗饭的手艺,他又被拽去隔壁村学了木匠,在师傅家,说是学,更多的是干活,木活只能打下手,农活他还是主力。他累了,饿了,不敢说。偶然听有人说去当兵吧,能吃饱,还没那么累。
于是,他经常偷偷跑去镇上的民兵营,慢慢地,他爱上了当兵的感觉,他参加市里的射击比赛,得了第一,他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堪堪过了最低身高要求一米六,他成年了,他捏着攒了很久的零碎钱,买了烟买了酒递给征兵的人。
对方笑着摸着他的脑袋,说你成绩很好,我们都知道,这些都带回去,你肯定能上,他带着马上可以参军的美梦傻笑着回了家。
傍晚,他三爸让他收拾好去师傅家吃饭,带上了他买的烟酒。在师傅家竟然还有征兵的几个人在。饭桌上,他听着他三爸说,他是家里的长子,好不容易养到可以帮忙养家了,不能走,走了家会塌的,对面的人收起了先前的笑,皱着眉一根根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这是他第一次喝酒,酒真辣,真苦,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喝,一口一口咽。直喝得满脸通红,喝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喝得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跌跌撞撞回了家,躺倒在灶门前的灰槽里,昏睡过去时,瞥见贴在土墙上的灶神菩萨悲悯众生的笑。
爸爸说,其实那次之后,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醒来。他只是按照农村人该过的日子那样过,他娶了隔壁村的妈妈,生了我,然后出门打工,为了家里的生计奔波。
我看着妈妈在田间地头忙碌,看着奶奶把气撒在妈妈身上,却听爸爸每次回来讲各种各样精彩的故事,看爸爸带回家一大推五颜六色的糖果和玩具。
我想爸爸过得可真潇洒,妈妈可真苦,我还稚气未脱时,问妈妈,你怎么会看得上我爸。
后来,我长大了,爸爸跟我聊他的梦想,聊他参军的梦被爷爷扣下,后来他的梦还回来过,几年后家里收到过让他再去参军的信件,却又被妈妈隐瞒了。
爸爸躺在病床上,苦笑着说,我可是当将军的命,可是我一只脚都跨上马了,又被拽下来了,人生啊,上哪说理。
妈妈指着我对爸爸说,你去啊,你当初要能把她背上去也行。
爸爸还喜欢听故事讲故事,这是他憋闷生活里另外一个出气口,在外打工的时候,他闲了就跑去拉架架车的车夫堆里坐着,慵懒地晒着太阳,吸收那些奇谈和趣闻,他说他有一天要把这些都写下来,写成书。
他在西藏,贵州,凉山州,阿坝州,缅甸等等地方的森林里辗转,他继续受着生活的磨难,但他寄给妈妈的信里,夹着一些有趣打油诗,妈妈看着有趣偶尔还背一背,嫁给能在苦日子里提炼诗句的人,妈妈还是有福的。
爸爸在我和妹妹小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让我们当兵去,我们总摇摇头,他和爷爷的梦在我们这代了断了。
不过,我遗传了他对文字的热爱,我喜欢看书,喜欢写,喜欢说故事,但妈妈老说我,她觉得不该做一些没名堂的事情,爸爸却说我们可是“书香门第”,别听你妈的。
等到我躺在病床上,他们总算又统一了战线一起劝我,工作以外好好休息,爸爸说他参军的梦破碎很多年以后,爷爷坐在村头的地边,抽着老叶子烟,说:“我知道你想当兵,可你得认命,我想了一辈子也没想到,你以为你那么容易就走的了?”
爸爸说,你喜欢写,你要有足够的精力去感受去经历,但你现在哪有这样的自由?你得养孩子,你得生活,你的工作不能丢,你的身体不能垮,太多负累,太多不能,多到为了生存,只能被动挨着一切,无从抗争。
爷爷没逃掉,爸爸回去了,我现在虽然只偶尔回去,可看爷爷始终站在村头挖地的身影,我想我也终究会彻底回去的。
你的梦想飘在半空中,美是美的,可总会被人事拽着,你够不着,再美不过虚无。多残忍的世事无常,多绝望的轮回。
但我又发现还是有一定自由的,我逃回去可以拥抱家里的荷塘,走出来能沐浴城里的月光,多庆幸,我有可进可退的幸福。
也许,轮回里,我们世世代代就属于那片土地,也许爷爷忘掉的故事,爸爸将来也会忘记,也许我也蹦跶不出啥名堂,可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的,细细品,生活处处留着慈悲,绝望里还有熠熠生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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